凌晨五點半，周明遠就醒了。窗簾沒拉嚴，一道月光斜斜地照在地板上，像把冰冷的刀。他悄悄起身，盡量不發出聲響，走到客廳時，看見林慧已經坐在沙發上，手里攥著那件補了袖口的襯衫。

“睡不著？”她抬頭看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周明遠在她身邊坐下，指尖劃過沙發扶手上的裂痕——這沙發是結婚時買的，十年了，彈簧早就松了，坐上去咯吱響。“想好了。”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明天去趟律師事務所，申請破產清算。”

林慧的手頓了頓，沒說話，只是把襯衫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他的衣柜。“那……今天帶念念去吃頓好的吧。”她轉身時，周明遠看見她眼角的淚，“她總說想吃張嬸家的油條。”

早餐攤在小區門口的老槐樹下，張嬸支著藍白條紋的遮陽棚，油鍋“滋滋”地冒著熱氣，油條的香味能飄出半條街。周明遠牽著念念的手走過去時，張嬸正用長筷子翻著油鍋里的油條，金黃的面坯在油里膨脹開來，像朵炸開的花。

“張奶奶！”念念掙脫周明遠的手，跑到攤前，“我要兩根油條！”

“喲，念念來啦。”張嬸笑著用控油架撈起兩根油條，放在牛皮紙上，“剛炸好的，熱乎著呢。”她抬頭看見周明遠，嗓門亮起來，“周總也來啦？好些日子沒見你了，聽說你那公司搬新地方了？真能耐！”

周明遠的喉結滾了滾，沒說出話。他記得去年冬天，張嬸的老伴住院，她在攤前抹眼淚，是他悄悄塞了兩萬塊錢，讓她先給老伴治病。張嬸總說“周總是大好人”，可現在這個“大好人”連自己都快養不起了。

“要兩碗豆漿，咸的。”林慧走過來，不動聲色地接過話頭，“再要兩個茶葉蛋。”

“好嘞！”張嬸麻利地盛豆漿，“周總，再來兩根油條不？給你辦公室同事帶點？”

周明遠下意識想說“好”，手都已經摸向錢包了，林慧輕輕按住他的手腕：“夠了，我們分著吃就行。”她抬頭對張嬸笑了笑，“最近減肥，吃不了太多。”

油條放在桌上，冒著熱氣。念念拿起一根咬了一大口，糖霜沾在嘴角，像只偷吃東西的小花貓。“爸爸，你吃呀。”她把剩下的半根遞到周明遠嘴邊，“張奶奶炸的油條最好吃了。”

周明遠咬了一口，面香混著油香在嘴里散開，卻沒什么滋味。他想起以前公司效益好時，每天早上都讓小陳給辦公室訂二十根油條，說“大家吃好了才有力氣干活”。那時候他總嫌張嬸的油條油太大，現在卻覺得，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爸爸，你最近瘦了。”念念突然把自己手里的油條掰了一半，塞進他手里，“這半你吃，我吃那根就行。”

周明遠看著女兒認真的小臉，眼眶突然發熱。他把那半根油條塞進嘴里，用力嚼著，好像這樣就能把眼淚咽回去。林慧在旁邊喝著豆漿，眼神落在他手上——他的指關節又腫了，那是前幾天在工廠搬零件時扭傷的，一直沒好。

“張嬸，多少錢？”林慧放下碗，掏出錢包。

“給十塊就行。”張嬸揮揮手，“豆漿算我送的，給周總補補。”

“那哪行。”林慧硬是塞過去十五塊，“您這小本生意，不容易。”

離開早餐攤時，張嬸還在后面喊：“周總，有空常來啊！等你公司上市了，我給你炸百八十根油條慶祝！”

周明遠沒回頭，只是牽著念念的手，走得更快了。陽光穿過槐樹葉落在地上，斑斑駁駁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我先送你們回家，然后去趟公司。”走到小區門口，周明遠蹲下來摸了摸念念的頭，“下午爸爸早點回來，帶你去公園放風箏。”

“真的？”念念眼睛亮起來，“拉鉤！”

他和女兒鉤了手指，看著林慧牽著她走進單元樓，直到那扇門關上，才轉身往公司走。

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還是那么氣派，旋轉門轉得飛快，穿著西裝的白領們進進出出，沒人注意到角落里站著的周明遠。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進去，就看見前臺小陳跑了出來，手里捧著個紅綢包裹的東西。

“周總！您可來了！”小陳跑得氣喘吁吁，額頭上全是汗，“昨天下午有個客戶特意送錦旗來，說咱們售后特別好，他那批設備出了問題，小張連夜過去修好了，一點沒耽誤生產。”

紅綢被掀開，錦旗上繡著四個金字：“誠信為本”。字體遒勁有力，金線在陽光下閃著光。周明遠的手指撫過那四個字，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在公司第一次全體大會上說：“咱們啟明未來可以不賺錢，但不能不誠信。欠誰的錢都能欠，就是不能欠工人工資；對誰失信都能失，就是不能對客戶失信。”

“客戶還說什么了？”他的聲音有點啞。

“說以后還跟咱們合作，還說要給介紹新客戶呢。”小陳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周總，我就知道咱們公司肯定能挺過去！”

周明遠看著小陳真誠的笑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這孩子剛畢業就來公司了，拿著最低的工資，卻每天最早到最晚走，說“跟著周總干有奔頭”。可他馬上就要告訴他們，公司沒了，他們得重新找工作了。

“小陳，你……”他想說點什么，卻發現喉嚨被堵住了。

“周總，您先進去吧，王會計說有幾份文件等著您簽。”小陳把錦旗遞給他，“我先放您辦公室？”

“不用，就放前臺吧。”周明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做得很好。”

他沒進電梯，轉身走出了寫字樓。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他站在路邊，看著那面“誠信為本”的錦旗在前臺的玻璃后面閃著光，突然覺得很諷刺。他守了這么久的誠信，最后還是沒能守住公司。

律師事務所的接待室很安靜，綠蘿的葉子垂在沙發扶手上，像抹化不開的綠。李律師推過來一杯茶：“周先生，破產清算的流程我跟您說一下。清算后，公司的資產會優先用于支付員工工資和社保，剩下的再償還債務。但您要做好準備，因為有逾期記錄，您可能會被列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以后貸款、買房、甚至坐飛機高鐵都會受影響。”

周明遠端起茶杯，指尖有點抖。茶水很燙，卻燙不醒他混沌的腦子。“我明白。”他看著李律師，“我就想確認一件事，員工工資能百分百結清嗎？包括老李他們車間的工人，還有小陳他們這些行政人員。”

“只要資產足夠，沒問題。”李律師翻開文件，“我看了您提供的資產清單，那臺沖壓機剛修過，還能賣不少錢，加上辦公設備，支付工資應該沒問題。”

周明遠松了口氣，好像壓在心頭的巨石終于落了地。他不怕被列入失信名單，不怕以后不能坐飛機高鐵，他就怕對不起那些跟著他干的人。

“那就拜托您了。”他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像在跟過去的自己告別。

走出律師事務所時，天陰了下來，好像要下雨。周明遠沒帶傘，卻不想打車，就想慢慢走一走。路過一家文具店時，他進去買了個筆記本——不是用來記欠款的，是想把那些幫助過他的人都記下來：老李的18萬6千，小張的三萬，林慧偷偷兼職的錢，張嬸的免費豆漿，還有小陳手里那面“誠信為本”的錦旗。

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會怎么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新站起來，但他知道，這些人，這些事，他一輩子都不能忘。

路過小區門口時，張嬸的早餐攤還沒收。她看見周明遠，笑著喊：“周總，下雨了，進來避避吧！”

周明遠走過去，站在遮陽棚下。雨點打在棚頂上，噼里啪啦的，像首熱鬧的歌。“張嬸，您這油條真好吃。”他突然說。

“那是！我炸了三十年油條了！”張嬸笑得眼角堆起皺紋，“等你以后東山再起，我還來給你慶祝！”

周明遠看著雨幕里張嬸的笑臉，突然覺得，就算公司沒了，就算成了失信人員，好像也沒那么可怕。至少他守住了最重要的東西，守住了那些比金錢、比成功更重要的東西。

雨越下越大，他往家的方向走。口袋里的新筆記本硌著掌心，很踏實。他得回去告訴林慧和念念，不用再擔心了，也得告訴她們，爸爸雖然沒本事讓她們過上好日子，但爸爸沒對不起任何人。

走到單元樓門口時，他看見林慧撐著傘站在樓下，念念趴在她肩上，手里拿著只風箏。“不是說下午去放風箏嗎？”林慧笑著看他，“念念等不及了。”

周明遠走過去，接過傘，把她們娘倆摟在懷里。雨絲落在臉上，涼涼的，卻很舒服。“等雨停了就去。”他說，“咱們去放最高的風箏。”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破產不是結束，或許是另一種開始。至少，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踏踏實實地生活，再也不用在紅綢和賬單之間，苦苦支撐那個虛假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