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空調壞了三天,初秋的悶熱裹著煙草味在空氣里發酵。周明遠盯著投影幕布上的成本報表,紅色的虧損數字像道流血的傷口,刺得他眼睛發酸。長條會議桌的木紋里嵌著經年累月的咖啡漬,那是公司剛起步時,他和高管們通宵改方案留下的印記。
“周總,再不想辦法,下個月工資都發不出來。”銷售總監張濤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瓷缸邊緣已經積了厚厚的煙蒂,“我建議,先裁掉市場部一半人。他們部門最近沒什么大動作,養著也是白花錢。”
周明遠握著筆的手指猛地收緊,筆桿在掌心硌出一道紅痕。他抬頭時,看見市場部總監李梅的臉唰地白了,手指絞著襯衫下擺——她是公司元老,當年孩子剛滿月就跟著他跑市場,背奶袋總忘在會議室的柜子里。
“張濤你再說一遍?”周明遠的聲音很低,卻帶著冰碴子。
“明遠,我知道你念舊情,但現在不是講感情的時候。”張濤往前探了探身子,桌上的玻璃杯被震得輕響,“咱們是企業,不是慈善堂。市場部那幾個應屆生,裁了能省多少成本?你算過嗎?”
“我不算這個。”周明遠“啪”地把筆拍在桌上,木質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當年公司賬上只剩八千塊,是李梅把嫁妝錢取出來給大家發工資。你住院那回,是誰帶著團隊在醫院走廊改方案?是市場部的小王!他們跟著我吃了三年泡面,現在你讓我卸磨殺驢?”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突然閃過五年前的畫面:狹窄的出租屋里,十幾個人圍著電磁爐煮面條,李梅的孩子在嬰兒車里哭,大家輪著抱孩子、改PPT,面條煮坨了也吃得香。
“周總,張總監也是為公司好。”財務總監老陳推了推眼鏡,翻開手里的賬本,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里格外清晰,“我剛核對完現金流,賬上現在只剩一百二十八萬。扣除房租、稅費和供應商欠款,最多夠發兩個月工資。”
老陳的手指點在“工資”那欄數字上,指甲縫里還沾著墨跡:“咱們有一百三十二名員工,光基本工資每月就要六十五萬。”
周明遠盯著那串數字,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他抓起桌上的礦泉水灌了大半瓶,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卻壓不住胸口的灼痛。一百二十八萬,這個在去年還不夠他簽一筆合同的數字,現在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不能裁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可以降薪,我先降一半,高管降三成,基層員工不動。”
“降薪?”張濤嗤笑一聲,“周總,現在市場上挖人的公司多著呢,你降薪試試?明天銷售部就得走一半人。”
“那你說怎么辦?”周明遠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把車間那批設備賣了?那下個月的訂單拿什么生產?還是把老李他們這群技術骨干趕走?沒有他們,啟明未來算個屁!”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眼前的人影開始模糊。張濤還在說什么,李梅低著頭在擦眼淚,老陳不停地翻著賬本……這些聲音像無數根針,扎得他太陽穴生疼。他突然抓起桌上的報表狠狠砸在地上:“散會!”
文件散落一地,紅色的虧損數字貼在腳邊,像被踩碎的血痂。周明遠摔門而出時,聽見身后傳來老陳的嘆息,輕得像片羽毛,卻壓得他喘不過氣。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夕陽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癱坐在椅子上,從抽屜里摸出抗焦慮藥,干咽了兩片。藥片卡在喉嚨里,澀得他眼眶發燙。手機屏幕亮著,是林慧發來的微信:【念念說想吃你煮的番茄面。】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懸了半天,才回了個“好”。
回到家時,廚房亮著暖黃的燈。林慧正在給番茄去皮,刀刃在案板上篤篤地響。周明遠換了鞋走進去,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她的頭發好像又少了些,發尾枯得像干草。
“回來了?”林慧轉過身,手指撫過他的眉心,“又皺眉了,跟你說過別總繃著。”
他沒說話,接過她手里的刀,開始切番茄。刀刃切進果肉的瞬間,酸甜的汁水濺出來,濺在他手背上。念念背著書包從客廳跑進來,小胳膊摟住他的腰:“爸爸,今天老師夸我畫畫進步了!”
“是嗎?念念真棒。”他低頭親了親女兒的發旋,聞到她頭發上的洗發水香味,心里那塊硬邦邦的地方突然軟了。
“爸爸,你為什么總在開會時嘆氣呀?”念念仰起臉,睫毛上還沾著點水彩顏料,“王叔叔說,聽見你嘆氣,他們都不敢說話了。”
周明遠切番茄的手頓了一下,番茄汁順著刀刃滴在案板上,暈開一小片紅。他蹲下來,扯出一個笑臉:“爸爸那不是嘆氣,是在練腹式呼吸,對身體好。”
“腹式呼吸是什么?”念念歪著頭問。
“就是……像小青蛙一樣鼓肚子。”他捏了捏女兒的小肚子,逗得她咯咯笑。林慧在旁邊看著,沒說話,只是悄悄把案板上的番茄蒂扔進垃圾桶。
面條煮好時,熱氣模糊了眼鏡片。周明遠摘下眼鏡擦鏡片,聽見林慧在身后輕聲說:“明遠,我今天去看了爸媽那套老房子,墻體重新刷了遍漆,看著還行。”
他的手猛地一頓,鏡片上的水漬滴在褲子上。那套老房子在老城區,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墻縫里嵌著他從小到大的印記——有他刻在門后的身高線,有媽媽貼在冰箱上的便簽,還有爸爸臨終前說的話:“留著給念念當嫁妝。”
“不行。”他把眼鏡戴回去,聲音悶得像堵著棉花,“那是最后退路。”
“可現在……”林慧的聲音帶著哭腔,“總不能看著公司倒了,讓你被追債吧?”
“我再想想辦法。”他低頭吃面,番茄的酸意浸進面條里,吃得他舌尖發麻。念念突然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夾給他:“爸爸吃,媽媽說吃蛋有力氣。”
那一夜,周明遠幾乎沒合眼。他在書房翻遍了通訊錄,給所有能聯系的人發了消息,問能不能勻點資金周轉。直到天快亮時,才收到一個回復——以前合作過的大客戶說,他們有批新設備要采購,讓他明天去談談。
這是根救命稻草。周明遠對著鏡子系領帶時,手指在打結處頓了頓。領帶是前年年會買的,藏藍色,現在領口處磨得起了圈白邊,像圈褪色的年輪。他扯了扯領帶,試圖把毛邊藏進襯衫里,卻怎么也遮不住。
客戶公司在新區的產業園,和趙凱的公司在同一棟樓。周明遠踩著點趕到時,電梯正好下來,門開的瞬間,他看見趙凱站在里面,西裝口袋里露出的絲巾是愛馬仕的經典款。
“喲,這不是周總嗎?”趙凱笑著走出來,手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輕,“稀客啊,來談合作?”
“嗯,過來拜訪個客戶。”周明遠往后退了半步,避開他的目光。
“啟明未來最近挺火啊,喬遷儀式辦得風風光光。”趙凱的目光落在他領帶上,突然笑了,“明遠,你這領帶該換了,都起球了。我認識個代購,意大利手工的,給你帶一條?”
周明遠的手指猛地攥緊公文包的提手,金屬扣硌得手心生疼。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三個月沒添過新衣服了——西裝袖口磨破了邊,皮鞋的鞋頭補過兩次,就連襪子上都有個小洞,每天得特意把褲腿放長些遮住。
“不用了,我這領帶結實。”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覺得臉頰的肌肉像僵住了,“趙總忙,我先上去了。”
轉身走進電梯時,他聽見趙凱在身后跟助理說:“看見沒?裝什么大老板,領帶都買不起了還死撐。”
電梯門緩緩合上,映出他狼狽的樣子。周明遠靠在轎廂壁上,閉上眼睛,突然有股沖動想把這條起球的領帶扯下來扔掉。胸口那股熟悉的灼痛感又涌上來,比昨天在會議室時更烈。
他知道趙凱說得對,他在死撐。可除了死撐,他還有別的選擇嗎?電梯到達樓層的提示音響起時,周明遠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門后的會議室里,客戶已經在等他了。他露出慣常的微笑,伸手過去:“王總,久等了。”只是握手時,他下意識地把起球的領帶往襯衫里塞了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