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遠把第七臺電熨斗搬到陽臺時，鋁合金晾衣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林慧正蹲在地上撿散落的螺絲，頭頂的節能燈泡忽閃了兩下，在瓷磚地上投下她和一堆電器零件交錯的影子。

“輕點放，“她抬頭時鬢角的碎發垂下來，掃過沾著機油的手背，“念念剛睡著。“

周明遠把電熨斗往洗衣機旁挪了挪，鐵殼子蹭過瓷磚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今天收攤時張嬸又塞來倆臺燈，說明天孫子要寫作業急用。“他彎腰去開工具箱，拉鏈卡住了線頭，扯了兩下才拉開，“這陽臺快成維修車間了。“

林慧起身倒了杯溫水遞過去，杯壁上還留著她下午泡檸檬水的酸香：“喝口水再弄，你從六點蹲到現在，膝蓋受得了？“

他接過水杯時，指腹觸到她手腕上那道淺疤——那是當年他創業失敗，她去工地打零工搬鋼筋時被劃傷的。那時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連她受傷都沒發現。

“沒事，“周明遠仰頭灌下半杯水，喉結滾動的弧度在燈光下格外清晰，“當年在師傅的維修鋪，蹲一天都不帶動的。“他拿起螺絲刀要拆電熨斗底座，突然“嘶“了一聲，指尖被生銹的螺絲劃破，血珠瞬間涌了出來。

“別動！“林慧拽過他的手就往廚房跑，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里，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發顫，“跟你說過多少次，拆舊電器得先檢查螺絲有沒有銹死，你總不聽。“

她用碘伏棉棒給他消毒時，周明遠盯著她低垂的眼睫：“這點小傷算啥，當年給師傅遞烙鐵，燙得水泡比這大多了。“

“現在能跟當年比嗎？“林慧把創可貼往他指頭上纏，力道不自覺重了些，“你今年都三十五了，不是十五歲的學徒娃。“她頓了頓，突然把他的手往自己掌心按了按，“明遠，要不租個小門面吧？“

周明遠愣住了，碘伏的刺痛感仿佛瞬間傳到了腦子里：“租門面？那得不少錢......“

“我攢了些，“林慧轉身從衣柜最底層拖出個玻璃罐，罐口纏著圈紅繩，“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們剛結婚時存的應急錢，后來你公司走上正軌，我就沒再動過。“她把罐子往茶幾上一倒，硬幣嘩啦啦滾出來，混著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加上老李他們給的手工費，湊湊夠交三個月房租了。“

周明遠看著散落的錢，突然想起上周老李硬塞給他的信封，里面除了零錢還有張銀行卡，老李說“密碼是你生日，這是我們哥幾個湊的啟動資金，不算借，算投資“。當時他把卡塞回去，老李急得差點掀了他的維修攤。

“開店哪是交房租就行的，“他撿起枚一元硬幣在指間轉著，“還得進貨、辦執照......“

“陳姐說她認識人，辦執照能省不少事，“林慧突然抓住他轉硬幣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他一哆嗦，“你別總想著錢的事，想想你自己。“她的目光掃過陽臺晾著的舊工裝——那是他當學徒時穿的藍布褂子，袖口磨破的地方被她用碎布頭縫了朵小雛菊，“你每天收攤回來眼睛都亮得很，蹲在這兒修東西，嘴角都帶著笑。“

周明遠的喉結動了動，沒說出話來。他確實喜歡這樣的日子：白天在菜市場聽街坊鄰居嘮家常，手里的烙鐵滋滋響著，修好的電器能換來一聲真心實意的“謝謝“；晚上在陽臺拆拆裝裝，零件的味道混著林慧煮的粥香，比當年在酒桌上聞著的香水味踏實多了。

“你開公司那陣子，“林慧拿起枚五角硬幣，在他手心里輕輕劃著，“每天回家都拖著一身酒氣，眼睛里全是紅血絲，跟我說'拿下大單子了'，可我看著你笑，比哭還難受。“她突然抬頭，睫毛上沾著點水光，“現在你修個電熨斗都哼小曲，我好久沒見你這樣了。“

陽臺的燈又閃了閃，周明遠看見晾衣繩上的工裝，藍布被歲月洗得發灰，可那朵小雛菊卻依舊鮮亮。他想起林慧上周給他縫袖口時，念念趴在旁邊看，說“媽媽縫的花比幼兒園老師畫的還好看“。

“租門面的話，“他把硬幣放回玻璃罐，聲音有點啞，“得找個離菜市場近的，街坊鄰居方便。“

林慧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了星子：“我明天去問問王大爺，他侄子就在隔壁街開雜貨鋪，說不定知道哪有門面出租。“她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從抽屜里翻出個筆記本，“對了，我給你記了維修單，誰的電器、啥毛病、啥時候來取，都寫著呢。“

周明遠接過筆記本時，指尖觸到最后一頁的涂鴉——念念用蠟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旁邊寫著“爸爸最棒“，字跡還帶著孩童特有的顫抖。他突然想起下午收攤時，女兒舉著這個本子跑過來，說“媽媽教我寫的，這樣爸爸就不會忘事啦“。

“明天我去花店辭工，“林慧把硬幣一個個撿回玻璃罐，叮當聲在夜里格外清脆，“陳姐人好，肯定能理解。“

周明遠沒說話，只是拿起那臺沒修好的電熨斗。拆開底座時，他的動作比剛才輕了許多，仿佛手里捧著的不是舊電器，而是失而復得的珍寶。林慧搬了個小馬扎坐在旁邊，給他遞螺絲刀、遞抹布，偶爾說句“這個電容看著不對勁“，語氣自然得像他們這樣過了一輩子。

第二天一早，林慧去花店時，陳姐正在給玫瑰剪根。透明水桶里的紅玫瑰開得正盛，水珠順著花瓣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陳姐，“林慧搓了搓手，有點不好意思，“我今天來是想......“

“想辭工是吧？“陳姐把剪刀往桌上一放，圍裙上沾著的玫瑰刺閃著光，“周明遠要開店的事，昨天張嬸來買康乃馨時都跟我說了。“她從柜臺底下拖出個紙箱，“我就知道你遲早要走，早就給你收拾好東西了。“

林慧看著紙箱里自己的水杯、圍裙，還有那盆她養了半年的多肉，眼眶突然有點熱：“陳姐，我......“

“別跟我說對不起，“陳姐從角落里搬過一盆綠蘿，葉片上還掛著晨露，“你男人修電器時那股勁兒，我上次去菜市場看見了，眼里的光擋都擋不住。你跟著他好好干，比在我這剪花強。“她把綠蘿往林慧懷里一塞，“這盆給你，放新店門口，吸吸潮氣。“

林慧抱著綠蘿，葉子蹭過臉頰，涼絲絲的：“陳姐，這太貴重了......“

“貴重啥，“陳姐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老繭硌得人踏實，“等你開店那天，送我個開張花籃就行，算我入股了。“她突然壓低聲音，“缺錢了跟我說，我這兒還有點閑錢，不算利息。“

林慧走出花店時，陽光正好照在綠蘿的葉子上，葉脈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她拐進小區超市買醬油，老板娘正趴在柜臺上算賬，看見她就喊：“小林，昨天你男人給我修的榨汁機真好使，榨的西瓜汁比以前細滑多了！“

“是嗎？“林慧的腳步輕快了許多，“他說您那機器就是刀片該磨了。“

“不光是刀片的事，“老板娘探出頭來，金耳環在陽光下晃眼，“是你男人心細。不像上次來的維修工，看都不看就說要換電機，坑人！“她突然想起什么，“對了，我表哥有間門面在菜市場后街，三十來平，要不要我幫你問問？“

林慧抱著綠蘿站在超市門口，風里飄著隔壁油條鋪的香味。她抬頭看了看天，藍得像念念畫里的顏色。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周明遠發來的微信：“王大爺說后街有空門面，我下午去看看。“后面跟著個笑臉表情，歪歪扭扭的，像女兒畫的。

她回復了個“好“，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我把陽臺的工裝收起來了，等新店開張再穿。“

走在回家的路上，綠蘿的葉子在風里輕輕搖晃。林慧想起昨晚周明遠修完最后一臺電熨斗時，已經快十二點了。他蹲在陽臺地上，借著燈光看那張和師傅的合影，嘴里小聲說：“師傅，我又要干老本行了。“

那時她沒出聲，只是悄悄把他的茶杯續滿了熱水。月光從陽臺欄桿照進來，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眼里的光比燈泡還亮。

路過小區花園時，念念正和幾個小朋友在玩跳房子。看見她就喊著“媽媽“跑過來，小手里舉著張畫：“爸爸說要開店，我畫了個招牌！“

畫上是個歪歪扭扭的工具箱，旁邊寫著“明遠維修“，四個大字旁邊畫滿了小星星，每顆星星里都畫著個笑臉。

林慧蹲下來抱住女兒，綠蘿的葉子落在畫紙上，像給那些笑臉蓋了個印章。遠處傳來周明遠的聲音，他剛從菜市場回來，手里拎著張嬸給的兩把青菜，正朝她們揮手。

陽光穿過綠蘿的縫隙，在地上灑下一片晃動的光斑，像無數個跳動的小太陽。林慧突然覺得，這日子就像周明遠修過的那些電器，雖然看著舊了點，可只要找對了毛病，通上電，照樣能發出暖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