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的魚腥氣混著爛菜葉的酸腐味漫過來時，周明遠正蹲在墻角擰最后一顆地腳螺絲。鐵皮工具箱磕在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哐當聲，驚飛了墻根下啄食的麻雀。他直起身拍了拍灰，木牌上“明遠維修“四個字是用紅漆新刷的，邊緣還洇著淡粉，在周遭褪色的塑料布攤位里透著股不合時宜的鮮亮。
“小周，真在這兒擺攤啊？“張嬸提著半袋土豆經過，網兜勒得指節發紅，“前兒說幫我修電扇，我還當你客氣呢。“
周明遠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把木牌往磚縫里再楔深些：“嬸，您那電扇啥毛病？現在就能弄。“
“就是轉著轉著突然卡殼，“張嬸把土豆往旁邊雜貨攤一放，轉身就往家跑，藍布衫下擺掃過滿地爛泥，“我這就去搬！“
他剛把萬用表的表筆纏回線軸，王大爺已經揣著收音機蹲到了工具箱旁。老式熊貓牌收音機的外殼裂了道縫，老人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裂痕，像是在給受傷的鳥順毛：“明遠，你聽聽這動靜，滋滋啦啦的，評書都聽不清了。“
周明遠接過收音機時，指腹觸到冰涼的金屬網罩，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師傅教他的第一堂課——“修電器跟待人似的，得先摸透脾氣“。他旋開后蓋的瞬間，一股陳年灰塵混著松香的味道飄出來，恍惚間竟和當年維修鋪里的氣息重合了。
“線頭松了，“他捏著鑷子把脫焊的銅線歸位，“大爺您別急，十分鐘就好。“
王大爺盯著他靈活的手指直點頭：“還是你們年輕人眼尖。前陣子找過收廢品的，說這玩意兒早該扔了......“
“扔了可惜，“周明遠的烙鐵在焊點上一點，滋啦一聲騰起白煙，“您這收音機比我兒子歲數都大，有感情了。“
說話間張嬸已經扛著電扇過來，鋁制扇葉上積著層黑垢，底座還粘著半截干枯的綠蘿葉子。她往周明遠身邊一蹲，突然壓低聲音：“聽說你那公司......“
“黃了。“他低頭擰著扇頭螺絲，聲音聽不出情緒，“現在跑網約車，順道修修東西。“
電扇的軸承里卡著團頭發，他用尖嘴鉗夾出來時，張嬸突然別過臉抹了把眼睛：“多好的孩子，怎么就......“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七八個穿著工裝的漢子涌過來，藍布褂子上還沾著機油。
“周總！“老李的嗓門比菜市場的大喇叭還響，他手里拎著臺洗衣機定時器，后面跟著的工友有的抱電飯煲，有的扛電熨斗，最胖的那個甚至拎著臺微波爐，塑料門把手上還掛著半袋洗衣粉。
周明遠手里的烙鐵差點燙到手指：“李哥？你們這是......“
“聽說你在這兒支攤，“老李把定時器往工具箱上一放，鐵殼子震得萬用表都跳了跳，“我們哥幾個湊了湊，家里壞的電器全給你送來了。“
穿格子衫的老王舉著電飯煲往前擠：“周總，我這鍋邪門得很，煮米飯總跳閘，上次差點燒了電線！“
“還有我這電熨斗，“瘦高個的小張把熨斗往地上一擱，“熨衣服時突然冒火星，嚇得我媳婦直哭。“
周明遠看著堆成小山的電器，突然想起三年前公司慶功宴上，老李端著酒杯說“周總您以后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們這些泥腿子“。那時他穿著定制西裝，手腕上的表比老李三個月工資還貴，笑著說“放心，跟著我錯不了“。
“別叫周總了，“他扯了扯汗濕的衣領，“叫我明遠就行。“
老李往他手里塞了瓶冰鎮礦泉水，瓶身的水珠滲進他掌心的紋路：“那哪行？你幫我們修東西，就是我們的大恩人。“
周明遠擰開礦泉水喝了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時，突然聽見工具箱里傳來輕微的磕碰聲。他彎腰去撿滾出來的螺絲刀，目光落在工具箱底層——那里壓著張泛黃的照片，二十歲的他穿著藍色工裝，站在師傅身后笑得露出豁牙，師傅手里還舉著他第一次修好的收音機。
“李哥，洗衣機定時器先給您修，“他把照片塞回原處，指尖擦過照片上師傅的臉，“這玩意兒耽誤用。“
老李蹲在旁邊看著他拆螺絲，突然嘆了口氣：“前陣子聽說你跑網約車，我這心里真不是滋味。想當年你公司年產值幾千萬......“
“好漢不提當年勇，“周明遠用起子撬開定時器外殼，齒輪上的油污蹭到指甲縫里，“現在這樣挺好，踏實。“
穿格子衫的老王湊過來遞煙：“明遠，你這手藝跟誰學的？看著比家電城那幫師傅還專業。“
“我十五歲就當學徒，“他接過煙夾在耳朵上，手里的活兒沒停，“師傅是個老頑固，修不好東西不許吃飯。“
“那你師傅現在......“
“走了三年了，“他把卡住的齒輪拆下來，用酒精棉一遍遍擦著，“臨走前還說我心浮氣躁，不適合干這行。“
老李突然拍了拍他后背：“他那是心疼你。你想想，咱們干體力活的，憑手藝吃飯不丟人。“
周明遠沒說話，只是把修好的定時器往洗衣機上裝。齒輪轉動的咔嗒聲響起時，他突然想起師傅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修東西得沉住氣，過日子也一樣。“那時他正忙著給公司上市，嫌老人啰嗦，抽出手就往醫院外跑。
“成了，“他按下洗衣機的啟動鍵，滾筒轉動的嗡鳴聲混著菜市場的叫賣聲，竟有種奇異的和諧，“您回去試試，再跳閘找我。“
老李往他手里塞了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六個茶葉蛋：“晌午別餓著，墊墊肚子。“
周明遠剛把電飯煲的后蓋拆開，就聽見張嬸在遠處喊：“明遠！電扇轉啦！比新買的還涼快！“他抬頭時，看見張嬸舉著電扇在人群里轉圈，藍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只快樂的風箏。
“王大爺的收音機！“他揚聲回應，把焊好線頭的收音機遞過去，“您聽聽清楚不？“
王大爺把收音機貼在耳朵上，突然一拍大腿：“清楚！比年輕時聽的還清楚！“他從褲兜里摸出個用手絹包著的東西，一層層打開，是五張皺巴巴的一塊錢紙幣，“手工費，拿著。“
“大爺，這就見外了。“周明遠往回推。
“你要不收，“王大爺把錢往他工具箱里一塞，轉身就走，“我以后就不來了！“
太陽爬到頭頂時，周明遠的后背已經濕透，藍T恤貼在身上，能數清脊椎的形狀。他拆電飯煲底座時，汗水順著下巴滴在電路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老李遞過來的毛巾擦了又擦，已經能擰出半盆水。
“明遠，歇會兒吧，“老李往他嘴里塞了瓣橘子，“我們不急。“
“沒事，“他吐出橘子籽，手里的萬用表表筆在元件間游走，“這鍋是溫控器壞了，換個新的就行。“
穿格子衫的老王突然指著他的手：“你這手真巧，不像我們，除了搬磚啥也不會。“
周明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虎口處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第一次給師傅遞烙鐵時燙的。師傅當時一邊給他涂獾油，一邊罵他毛躁，眼里卻藏著笑。后來他戴起了金絲眼鏡，這道疤就藏在名貴的腕表底下，連自己都快忘了。
“巧啥，“他往電飯煲里裝新的溫控器，“練得多了就熟了。“
老李突然從工裝口袋里摸出個牛皮紙信封，往他懷里一塞：“這里面是我們哥幾個湊的手工費，你別嫌少。“
周明遠捏著信封往回推，紙殼子被兩人的手汗浸得發潮：“李哥，都是街坊鄰居，提錢就遠了。“
“你再推就是不把我們當兄弟！“老李的嗓門突然拔高，震得旁邊攤位的西紅柿都晃了晃，“我們知道你難，可這錢你必須收！憑手藝吃飯不寒磣！“
周圍的攤販都探過頭來看，張嬸拎著菜籃子過來打圓場：“明遠，老李說得對，該收就收。你幫我們修東西，跑前跑后的，這點錢算啥？“
周明遠捏著信封的手指微微發顫，里面的零錢硌得掌心發燙。他突然想起創業初期，為了談一筆單子，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客戶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周真上道“，那時他手里的合同比現在的信封厚得多，卻沒此刻這樣沉甸甸的。
“那......我收下了。“他把信封塞進褲兜，指尖觸到里面硬幣的棱角，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發澀。
太陽斜斜掛在菜市場的鐵皮棚頂上時，最后一臺微波爐修好了。老李的工友們扛著電器往回走，小張回頭喊：“明遠，明天我把我家電視給你送來！“
周明遠揮揮手，剛要收拾工具箱，就聽見身后傳來清脆的童聲：“爸爸！“
念念像只小炮彈似的撲進他懷里，手里還舉著個保溫飯盒：“媽媽給你帶好吃的啦！“
林慧站在夕陽里，白裙子被風吹得輕輕擺動，手里拎著的塑料袋里裝著瓶冰鎮酸梅湯：“路過菜市場，看見你這兒還沒收攤。“
“剛忙完，“他把女兒抱起來，胡茬蹭得念念直笑，“你們怎么來了？“
“媽媽做了你愛吃的番茄炒蛋，“念念扒著他的肩膀，小手指著工具箱，“爸爸，那個箱子里有照片！“
林慧把飯盒遞過來，保溫層揭開的瞬間，番茄的酸甜味混著雞蛋的焦香漫開來：“我剛才看見你拿照片了，是你跟你師傅的那張？“
周明遠舀了勺蛋往嘴里送，熟悉的味道漫過舌尖時，突然想起剛結婚那年，林慧第一次給他做番茄炒蛋，鹽放多了，他卻吃得精光，說“比大飯店的還香“。
“嗯，“他往女兒嘴里喂了口飯，“剛才修東西時翻出來的。“
“師傅要是看見你現在這樣，肯定很高興，“林慧蹲下來幫他收拾散落的螺絲，“他總說你太好強，該停下來歇歇。“
周明遠沒說話，只是看著夕陽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伸到菜市場的盡頭。工具箱敞開著，里面的螺絲刀和扳手在余暉里閃著光，那張泛黃的照片被風吹得輕輕顫動，像是師傅在對他微笑。
念念突然指著他的手：“爸爸，你的手有光！“
他低頭看去，掌心的汗漬反射著夕陽的金輝，虎口的疤痕在光線下清晰可見。遠處傳來收攤的攤販收拾鐵架子的哐當聲，混著林慧哼的童謠，竟比當年公司上市的敲鐘聲還要動聽。
“是呀，“他握緊女兒的小手，指尖觸到她掌心的溫度，“爸爸的手里有光。“
工具箱的鎖扣咔嗒合上時，周明遠扛起箱子往家走，林慧牽著念念跟在旁邊。暮色漸濃時，菜市場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來，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長長地鋪在回家的路上。他褲兜里的零錢還在輕輕作響，像串快樂的音符，和工具箱里藏著的光一起，照亮了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