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召伯須發皆張，“你這是在為周室卜問，還是在為攝政套上一道枷鎖？”

巫用卻不閃不避，迎著那幾乎能殺人的目光，平靜地反問：“召伯，若無此約，攝政如何能號令宗周六師？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

一句話，如冷水澆頭，讓召伯眼中的怒火瞬間冷卻下來。

他死死盯著巫用，仿佛要將這個年輕的司巫看穿。

是啊，若無這道枷鎖，又怎能證明周公旦心底無私？若無這份“自縛手腳”的誠意，又如何能讓天下人相信，這場手足相殘的東征，是為了公義，而非私欲？

許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一個陽謀。”

他收斂了所有威壓，那雙如鷹隼般的眸子頓時變得深不見底：“此事，我會原封不動，稟報攝政。你好自為之。”

言畢，召伯拂袖而去。

送走召伯，巫用獨自立于空曠的司巫之堂。

他沒有去看那些卜骨和蓍草，而是走到墻邊，看著上面刻畫的古老圖紋。那是他父親巫仲親手所繪，講述著從商人祭天到周人尚德的變遷。

父親用“唯德是輔”四個字，將解釋“天命”的權力，從鬼神手中，悄悄交了一半到“人君”手中。

而今日，他要做的，是更進一步。

他要將這一半解釋權，從“人君”手中，交給……“天下人”！

次日，宗廟之外，高臺之上。

周公旦率文武百官，宗周六師將士肅立于下。鎬京的國人百姓，也遠遠地圍在四周，氣氛壓抑而緊張。

巫用身著最隆重的祭祀袍服，手持龜甲，登上高臺。

他轉身面向高臺下數以萬計的軍民，聲音通過巫祝特有的發聲，遠遠傳開：

“今日卜問，非為一人之吉兇，乃為周室之存亡，天下之安寧！”

他高舉龜甲，聲如洪鐘：“天命靡常，唯德是輔！然何為德？暴虐無道，非德也！手足相殘，非德也！竊國篡位，亦非德也！”

此言一出，臺下嘩然！

周公旦身后的一些公卿貴族，臉色瞬間變了。這話，句句似乎都在影射周公！

周公旦本人，亦是瞳孔一縮，但他依舊面沉如水，未發一言。

巫用不管不顧，繼續揚聲道：“故今日之卜，我將三問于天！”

“一問，管蔡之亂，是否逆天而行，當伐不當伐！”

“二問，攝政東征，是否為安社稷，而非為一己之私！”

“三問！”他的聲音提到了最高，目光灼灼，掃過周公，掃過百官，掃過所有軍民，

“若上天允我周室平叛，此乃天授之權。此權，將于何時，歸于何人？！”

這三問，一問比一問誅心！

第一問，是給東征一個合法性。

第二問，是逼周公在天下人面前，洗清自己的“篡位”嫌疑。

而第三問，更是石破天驚！它直接將周公未來是否“歸政于成王”這個最核心、最隱秘的政治問題，擺上了臺面，變成了向上天卜問的契約！

周公旦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瞬間明白了巫用的意圖，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在為他背書。

他是在用一場盛大無比的陽謀，當著天下人的面，將他周公旦，與整個周室的未來，死死地捆綁在“德”與“信”的戰車上！

今日，你若應了這三問，得了“天命”，那他日，你就必須遵守這“天命”的契約，還政于成王。

否則，你便是欺天罔人，你今日得到的一切合法性，都將蕩然無存！

“司巫！”一名宗親貴族厲聲喝道，“卜問天意，豈容你在此多言！”

巫用卻仿佛沒聽見，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周公旦，等待他的回答。

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周公旦的身上。

答應，就等于戴上了一道枷鎖。

不答應，今日這場卜筮便會成為一場笑話，他將盡失人心，東征之師，不戰自潰！

數息之后，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周公旦緩緩上前一步。

他看著高臺上那個看似單薄，卻傲然挺立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復雜神色，有欣賞，有忌憚，最終，化為一股順勢而為的決斷。

他揚起聲音，響徹全場：

“司巫所問，亦是孤心中所問！一切，皆為周室！請，問卜于天！”

他答應了！

巫用心中巨石落地。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他轉身，高聲宣布：“為昭天命之重，吾將以卜筮合一之法，先問蓍草以明其理，再灼龜甲以呈其兆！”

此言一出，百官之中，深諳禮制者無不色變。

卜筮合一，乃國之大祭方用之禮，其鄭重程度，無以復加！

巫用先是在眾人面前，熟練地以五十根蓍草行分、掛、揲、歸之法。過程繁復，卻一絲不茍，充滿了神圣的韻律感。最終，他高聲宣布所得之卦：

“上天所示，乃《師》卦！”

周公旦瞳孔猛地一縮！

《師》者，出兵之卦！其卦辭有云：“貞，丈人吉，無咎。”意指只要統帥，也就是卦里的“丈人”德行純正，出兵便能得吉，沒有災禍！

這卦象，精準地回應了“出兵是否正義”的核心問題！

巫用不等眾人反應，緊接著轉向龜甲，聲如洪鐘：“今，我便以銅錐灼甲，印證《師》卦之天命！”

他左手托舉龜甲，露出內側凹穴，右手持赤紅銅錐，猛然刺入！

“卜！”

一聲爆裂，裂紋應聲而現！巫用高舉龜甲，其上裂紋清晰有力，正是一枚標準的“吉”兆！

他將龜甲與蓍草之卦合二為一，用一種莊嚴而神圣的語調，高聲宣讀那份再無人可以辯駁的天命：

“天命昭示：《師》卦為憑，卜兆為證！”

“其一，管蔡亂德，天人共棄，伐之，為順天！”

“其二，周公為‘丈人’，秉心守正，征之，為吉，無咎！”

“其三，”他頓了頓，目光掃向周公，聲音傳遍四野，

“然《師》卦亦有警示，‘師出以律，否藏兇’！此律，便是王權歸宗之天道！違之，周室必亡！”

最后一句，巧妙地將《師》卦的爻辭與他自己的“私貨”捆綁在一起，變成了對周公最嚴重的警告。

聽聞卜筮相合，天理與天兆完美印證，六師將士疑慮盡去，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順天守正！平定天下！”

周公旦立于臺下，聽著耳邊的歡呼，看著高臺上那個掌控了全場的身影。他知道，從今日起，他得到了東征的無上權威，但也親手為自己戴上了一頂名為“德信”的荊棘之冠。

而巫用，立于青煙之中，他的身影在眾人眼中，變得無比高大而神秘。

他用一場豪賭，為這個時代，刻下了一道神圣的契約。

然而，當他從那場宏大敘事中抽離，回歸“巫用”的視角時，一陣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看見了周公旦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如深淵般幽冷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