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劉主任是個半禿頭。人很胖,不是肥大臃腫的胖而是磁磁實實的胖。臉上胖,身上也胖,大腹便便的,卻長著一副很機智很敏銳的小眼睛。他酷愛睡覺,公休日在家里可以一圈圈地睡。他把列寧的“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引為座右銘,因而工作中也睡。隨便什么地方什么場合什么時候,他都可以隨便瞇上一覺,然后揉揉眼睛吧嗒陣嘴該干什么仍干什么,就像在正常的序列中加個逗號。
劉主任也偶而下到工段來走走看看。
這一天他轉到硫化工段,背著手,駝著背,聞到那股臭雞蛋似的二硫化碳味兒,皺皺眉頭,連打了三個哈欠,便頓時來了精神。
“有什么問題嗎?”他問正在上班的祁金星。
“設備該大修了。”祁金星想也沒想,脫口就答。
“怎么呢?”
劉主任摸摸下巴,因為有上次硫化機爆炸的教訓,他對祁金星的話不敢全信可也不敢不信,盡管背后總說那不可思議。
“因為——硫化機里所有的螺絲全銹蝕了,循環水管內壁已堵塞一半,攪拌器的鋼軸也已滑動……不只是硫化機,車間里所有設備都有類似情況……”他說著,腦海里就騰現出廠房設備的蔚藍色剖面圖。
劉主任搔搔禿頭,小眼睛機敏地在眼眶中涮了一圈,仿佛自言自語:“廠里安排的大修時間在半年之后,再堅持半年,不會有問題吧?”
祁金星很認真地想了一遍。只一會兒,他就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臉色蒼白:“唔……是這樣,至少,產品質量會受影響,說不定……就會出大事故。”
祁金星像干渴的魚,大口大口喘著氣。其實他感覺到了,一定會出大事故。只是因情況太復雜,他還理不清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出什么事故,因而無法說具體。
劉主任的小眼睛從肉縫里舉出半個,無力地打量他,又縮回去。他睡著了。那肥大的孔里響起了第一批鼾聲。
當月,玻璃紙的正品率便由90%下降為80%,第二個月繼續下降到70%,忙壞了車間女工藝員。她改變工藝配方,采取各種補救措施,都無濟于事。車間劉主任也熱鍋螞蟻似的忙得焦頭爛額。
祁金星照例天天上班,硫化工段還是老樣子。機器隆隆轉動,各種蒸汽五彩繽紛……祁金星卻覺得身上很不舒服。他仿佛得了重感冒,腦袋沉沉的,脖子發硬,胸中煩悶得難以忍受。外邊明明天氣晴朗,坐在硫化室里他卻覺陰云密布。
這一天,祁金星剛剛接了班,他走出硫化室搖動繩鈴通知上道工序送料,忽然就感到焦渴難忍,胸中似有一團滾燙的火流在燃燒,燒得他五臟俱焚,大汗淋漓,全身浸透,人如水洗一般。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眼前立刻出現一副極為可怕的情景。
樓上,長長的玻璃紙機在運轉。由過濾工段貯備罐打上去的粘膠溶液從不銹鋼噴唇均勻噴出,遇到強硫酸立即凝固。薄如蟬翼的寬幅紙膜沿著導輥在酸槽、堿槽、水槽、甘油槽里爬進爬出,經過漫長的旅途終于爬上烘缸導輥……似乎一切都很平靜,生產十分正常。
然而,祁金星看到,在巨大的硫酸槽的底部,已出現許許多多的蜂窩狀的潰瘍點,不斷有酸液滲出。隨著機器的震蕩,整個鋼槽底部竟像白鐵片一樣上下顫動。厚厚的鋼板已被腐蝕殆盡,變成一層層插在一起的糟糠似的鐵銹,隨時都要塌垮下來……與此同時,另一幅從未見過的畫面疊印在一起。那似乎是高原上的水庫,攔洪大壩忽然間崩潰,奔騰的洪水幾乎從天上暴跌而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這個鏡頭一再地重復出現,而每次出現,都使他愈加痛苦不堪。
他又看見硫酸槽,兩米寬十米長,似乎還要大,里面翻滾著混濁的溶液。兩個工人,正立在硫酸槽旁,用小鐵錘叩擊槽體底部的鋼板,一些鐵銹脫落下來……這幾天酸液消耗過快,他們在査找原因——當當當,撲撲撲,又一些鐵銹脫落下去……
太危險了!每一錘!哪怕用不大的力,就可能像擊碎玻璃瓶那樣輕而易舉敲掉整個鋼槽的最后支撐點,那后果將不堪設想……
祁金星的心驟然緊縮了,眼睛鼓凸得幾乎要跳出眼眶,他強忍著周身的疼痛,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發瘋一般奔上木制樓梯。女工藝員正從樓上下來,邊走邊搖動手里的燒瓶,冷不防被沖上樓來的祁金星撞個趔趄,燒瓶碎了,里邊的溶液濺到她臉上,幸而未崩中眼睛。祁金星愣住了,但他并未停留,跌跌撞撞直奔樓上。當他出現在玻璃紙機房門口時,渾身忽然尖銳地疼痛起來,那痛感發自骨髓,又似萬把鋼刀把他戳成碎片,伴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驚厥,他知道那事故就要發生或已經發生了。他大叫一聲,便從水泥臺階上直直跌落下去……
那兩個工人莫名其妙,其中一個朝他跑來。與其說他明白了祁金星發出的警報還不如說是為了跑來救他。就在那一瞬,轟的一聲巨響,十米硫酸槽的底部整個地潰落了。
那場面慘不忍睹。
當幾十噸酸液如翻江倒海奔涌而出時,酸槽邊上的工人立刻不見了,甚至未及發出呼救聲。奔跑的工人驚叫著,雙手舉起,但他仍然很快被強酸激起的濃煙所吞沒。硫酸四處奔流,酸浪所到之處,立刻騰起無數墨綠色氣泡,發出“味啦啦”的響聲,冒出嗆鼻的白煙。
聞訊趕來的人們全都呆傻。
那一次事故極為嚴重。酸槽附近的設備全部報廢,車間里的水泥樓板被啃下深深的一層。由于突然停產,已制備出的粘膠溶液均不能使用,統統放入地溝。更重要的——還死了人。兩個。一個只剩下一堆骨架,另一個保留住完整的脊梁。
追查事故責任時,劉主任振振有詞:兩個月前他就給廠里打了《關于提前停機大修的請示報告》,他早有預見。廠里組織了專門的調查組,結論是:技術落后,監測手段不足,設備自然老化……只最后提到廠方有重生產輕設備的傾向……報告被上級接受了。
祁金星卻始終處于半昏迷狀態。從臺階上跌下造成他左小臂柯雷氏骨折,濃烈的酸霧嗆得他頭暈目眩,那兩個工人終未救出也使他懊喪不已,更要命的是那種脈沖式尖銳得如同刮骨的痛感并沒消失,而是終日相隨。他時而清醒,時而迷亂,時而鼓著眼睛癔語連篇,時而神經質地大聲喊叫,樣子古怪而駭人。
他被送進醫院。醫生為他進行了多方檢查,仍無法確定造成其周身疼痛的原因。最后診斷為驚嚇型陣發式神經性痛感綜合癥,治療方法惟有靜養。
那一段他骨瘦如柴,一個月后痛感減輕,再以后就變得極為能吃,出院時已滿面紅光好似一下年輕了十歲。左小臂也完全愈合,沒留下任何后遺癥。
上班后在樓梯口遇到女工藝員,女工藝員臉上添了兩塊永褪不掉的暗色的疤。
“那一天你是怎么了,匆匆忙忙的?”對方責備說。
他覺出了尷尬,支支吾吾。
“上廁所。”他說。
“樓下不是有廁所嗎?”
“樓下的太臟,不如樓上講衛生。”
女工藝員苦笑著搖了搖頭。
從此,祁金星給自己添了麻煩,再解手時不得不噔噔跑到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