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金星忽然覺得他該成個家。
那時候女工藝員已經結婚許久,但還沒生小孩。女工藝員身上那股甜膩膩的氣味已聞得很習慣,再沒刺激出什么新想法。
他覺得該成個家是因為大龐成了家。那是春天的事,街上的柳葉返青,公園盛開著梨花,天氣暖融融的,他便接到了大龐的請帖。
這消息太突然。
大龐的半張好臉看上去都不算英俊;那半張殘臉吊著紫疤,白眼球翻斜,十分駭人,誰也鬧不清他何時搞上的對象。
那次爆炸事故之后,大龐整整半個月沒說話。祁金星去醫院看望他,那時他臉上的繃帶還沒拆除,一只好眼呆滯滯的,直望屋頂,許久才嘆了口氣:“媽的,完了,這輩子算是說不上媳婦了……”獨眼里緩緩爬出一顆淚。那時,祁金星認為大龐沒出息,直到女工藝員結婚后他才明白大龐當時是什么心情。
忽然間,大龐就要結婚。
女方是車間的過濾工,今年三十一,叫謝雅麗。名字漂亮。人長得不如名字美,可也沒有大毛病,并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過濾工序是硫化工序的下一道工序。溶解好的粘膠溶液在這里要過濾三次,每次要通過五十五道過濾布,濾去粘膠中的雜質。過濾女工的工作就是每天上過濾布、下過濾布、洗過濾布。過濾布上沾滿膠液,膠液中飽含火堿,謝雅麗一雙細手就被火堿琢得鮮紅鮮紅。手上的角質沒有了,手掌心手指肚兒都是嫩嫩的紅肉。永遠看不清手紋,永遠不用修指甲,指甲沒等長出便蝕化掉。于是女人的手便永遠紅潤,被堿分子修飾得很秀美很好看。
在此之前祁金星從未研究過女工們的手,直到這次參加婚禮新娘敬酒時才注意到。當時他大吃一驚,捉住那手反復察看。新娘變了臉色,工友們認為他大大地不恭,大龐心中也不快活,祁金星卻渾然不覺。
這件事給了他很深的刺激,那雙紅手烙入腦海,再也磨滅不掉。他想那手再接觸粘膠一定很疼,于是打個激靈,一股痛感從手指尖直鉆心里,又沿骨髓蔓延到全身,身上每個細胞都戰栗栗地蜷縮了起來……那一夜他失了眠,第二天一早就覺得他也該找個女人也該成個家。這樣決定之后,手上身上的痛感就都消失了。
坐在硫化工段操作臺上,祁金星冥思苦想。
他很朦朧,一想到女人便覺得眼前一束紅光在閃動。這種感受很奇特,以前任何時候都不曾有過。他受到一種震撼,微微的,卻發自內心極深處。女工藝員的粉裙子虛淡了,升騰到天宇里,而這發自心海深處的次聲波,卻引起他強烈的共鳴。
于是,他又想到那雙細手。一切運動都停止了。惟有那雙失去角質嫩紅可愛的女人的手通體透明,在瑟瑟顫抖。
他隨著想象走進過濾工段的大房子。就像硫化工段是清一色男人國一樣,這里是清一色女人國。
過濾工段的大房子涂滿綠色的油漆。制備罐綠色,貯存罐綠色,粗粗細細的大小管道綠色,過濾機綠色,墻壁屋頂也都是綠色。女工們穿著肥大的工作服,蹬著長筒靴,一張張白臉都映得青綠綠的。
他游魂一般跟著她們轉,在綠色的大房子里不停地走來走去。屋子中央,十八臺過濾機列成三排,每臺裝五十五塊過濾板,兩個半小時換一次過濾布,女工們不停地把一塊塊過濾布扯下,丟進不銹鋼鐵車,拉去沖洗;新過濾布又一塊塊換上。一雙雙紅手總翻來覆去翻來覆去,要捕捉它們非常困難。
他只好觀察她們的臉。
臉都消瘦,仿佛一個模子刻出的。說不上誰漂亮也說不上誰丑。只是臉色都蒼白,嘴唇也蒼白,蒼白中透出淡淡的青光。
祁金星為她們列出一張表格,那情形立刻一目了然。過濾工段二十九名女工,二十五名沒結婚,二十一名沒有男朋友,只四人比他年齡小。
四名女工不算少,他僅需要她們的四分之一。
于是做了四個紙鬮,寫下四位的姓名,團皺,擲骰子般撒在桌上。可是——這沒用。沒等伸手去抓,紙鬮里的姓名便淡淡浮出,不僅姓名,女人的面孔也浮現出來,默默地望著他笑。
他想把她們一個個邀出,單獨聊聊,可她們不樂意。他正和其中一個談話,沒來得及切入主題,另一個便插進嘴來。只好大家一起來,嘁喳喳鬧哄哄拉桌子擺板凳坐成一圈,開全體會討論他的婚姻大事。
地點在女工休息室。氣味挺豐富。屋角扯一條繩,掛著一大串花花綠綠的襯衣、襪子、長褲短褲。墻上一只表時針指向六點鐘。
女工們開會極熱鬧,打著毛活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工段長是個瘦高女人,啰里啰嗦地宣布條件要求及注意事項。祁金星就覺出他的處境很尷尬,無遮無攔地成了眾矢之的,脖子臉都漲得通紅通紅。
“大伙兒說吧,誰最合適?”
忽然就都安靜下來,誰都沉默不語,盤腿坐著疊腿坐著分腿坐著,低著頭各打各的毛衣。
掛表滴答答的依然六點鐘。
“我提一個,陳秀芬不錯,”終于有人發言,坐在角落里,看不清是誰,“干活勤快,出勤好,有病也不休息,從不叫苦叫累……”
祁金星就見陳秀芬低下頭,臉色粉紅粉紅。
“陳秀芬不錯……”眾人附和。
“張玲也不錯又有人說,”“干活潑辣,待人熱情,而且——早就盼著出門子……”
“嘻——”女工們起哄。
張玲臉上放出了光彩,故意把胸脯挺了挺。
“是啊,張玲也不錯……”眾人又說。
“好,那就她們倆吧,”工段長迅速做了總結,轉過臉來說,“祁金星,最后由你決定。”
會散了,女工們都不見了。墻上的掛表依然六點鐘。
祁金星足足想了一整天,看罷左手看右手,看罷右手看左手,左左右右右右左左……
那就陳秀芬吧,最后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