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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感(三)

  • 干燥的欲望
  • 牛伯成
  • 3622字
  • 2025-08-20 10:35:29

祁金星憑空就緊張起來。

他從女工藝員身上聞到一種怪氣味,那氣味以前從未有過。為此他特意跑過幾次車間辦公室。

女工藝員的桌子靠近窗臺,那兒很整潔,窗上掛著淺粉色布簾,擺著兩盆花。女工藝員有時坐在辦公室,有時不在;但他很快就辨清,那的確是她身上的氣味。她的身上那氣味濃烈,即使她不在屋里,她的桌子椅子使用過的文具也都沾染上那種氣味。再以后,那氣味就散布得車間到處都有。

祁金星變得十分敏感,憑著氣味濃淡,他隨時隨地都能準確地判斷出女工藝員的確切位置。有一次,肥胖的劉主任到處尋找女工藝員而尋不著,祁金星脫口就說她在二樓女廁所,果然劉主任就在女廁所門口堵到了她。這件事使得劉主任滿懷警覺地納悶了許久。

不過,祁金星始遂也沒弄清那究竟是一種什么氣味。似乎很像一種特殊的香水,甜膩膩的;又很不像。他使勁分辨那氣味的來源,腦子里風車般高速轉動。依然一片空白。

女工藝員的頭發剪短了,燙起小小的波紋。衣著也講究起來,不再隨隨便便穿肥肥大大的花裙子,衣褲顯得嚴整、挺括、合體。臉上也滋潤潤的,只是——鼻子毫無辦法,依然時好時壞。她試用過各種藥膏,黑的紅的黃的,最后選中了一種肉紅色軟膏,不是因其有特別療效,而是因其有裝飾功能,把她的鼻子遮掩得完美如初。

不久,祁金星就在廠門口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第一眼他便絕不喜歡。那人顯得蒼老,仿佛有四十歲,臉狹長,眼角已有道道皺紋,還——有些駝背。但他衣著考究。毛呢上裝,長褲筆直,頭發和皮鞋同樣抹得黑亮。高個子男人推著自行車,立在廠門口張望,陽光下眼鏡片一閃一閃的。祁金星就看到女工藝員笑瞇瞇地走了過去。

祁金星莫明其妙地就變得煩躁不安,第二天上班,毫無緣由地在操作臺上摔摔打打,碰出許多天藍色的火星子來。幸而當時空氣中沒有紫色的云,不然非像大龐那樣引出一場爆炸不可。

班長派他打水做衛生,他立刻想到所有的人都沒做。以前他從未想過。腦子里迅速排出一張表格,上邊列著當月每人打水做衛生的翔實數字,他一人干的比全班的總和還要多。“我不去!”他把臉延得老長,一下下掰著法蘭盤上的氧化鐵。

“祁金星,你是怎么啦?”班長酒糟鼻氣得發紅。

“沒怎么,不去!”他哐啷啷把水壺扔出老遠。班長如果再糾纏,他肯定會把表格上的數字公布于眾,那肯定會再次使班長目瞪口呆。

祁金星心情郁悶,坐在那里想了又想,眼前總閃過女工藝員可愛的鼻子塌軟下去的情形……他傷心極了,四處飄游的金黃色小精靈也安慰不了他受傷的靈魂。他抬起頭,凝望對面的墻壁,那兒總有人影走過,淡淡浮出,又淡淡逝去。他不明白那意味著什么,他只是十分憂傷。

迷迷蕩蕩走出來,循著一縷淡淡的香氣,十分茫然沿著傾斜的木樓梯上了樓,順著灰暗的樓道拐來拐去,終于在一個不大的木門口站住。木門上赫然寫著女更衣室。

樓道里沒有一個人影,靜靜的。

一股濃郁的香氣正從女更衣室溢出。

祁金星在門外立了一陣,屋子里的情形就浮現出來。那間屋瓦刀形,不很大,周圍立著高高矮矮的木箱子,把空間擠得滿滿的。光線昏暗,沒有窗,只點了盞十五瓦電燈泡。屋子里女工們內衣外衣氣味混雜,幾十雙布鞋涼鞋五顏六色的絲襪棉襪斗妍爭芳。

屋子里只有女工藝員一人,正蹲在屋角,洗一條粉紅色的布帶子。哦,女工藝員穿得很單薄,只一個短背心,一個花褲衩,背朝門頭朝里蹲在那兒搓洗,搓出許多粉紅色的肥皂沫子。她的脊背很光滑,渾圓的兩肩聳動,裸露的皮膚雪白雪白,赤裸的腳跟也呈粉紅色,一欠一欠的……一切混雜的氣味畢除,祁金星便聞到百合花開放一般的芳香。

他沒有這樣想過女工藝員,可今天想了。

他想到女工藝員的可愛不僅僅因她有個圓潤的翹鼻子。

他想到女工藝員的皮膚竟像春藕一般粉白。

他知道女更衣室的門并沒上鎖。

他略想一下就知道別的女工都在干什么,一小時之內誰都不打算上這里來。

于是……

祁金星打了個激靈,為自己的想入非非而羞紅了臉,他忽然覺出,立在女更衣室門外偷“想”女工藝員洗衣服是極不禮貌的。心房枰然跳躍,慌里慌張就朝回走。

坐到硫化工段鋪了厚橡膠的木桌前,他才想到該給女工藝員寫封信,于是寫了。又尋個機會去一趟車間辦公室,把信塞進女工藝員的抽屜里,他便釋然地舒了口氣。

轉天公休,再上班時就覺得女工藝員的圓臉變得又扁又長,整個鼻子都憤怒起來,嘴角上吊,兩只耳朵幾乎貼到后腦勺上。他吃了一驚,隱約感到事情不妙。

那封信在眼前鋪展開,每個字都漲有核桃大。

女工藝員你好。

記得么?我們曾一起被投入火堿池,熱情的堿分子把我們周身洗濯得潔白。我們又一起被硫化被溶解,變成透明的膠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個細胞都充分結合了。那時,我們曾轟轟烈烈;那時,我們多快活!

可是以后,你身上卻出現了怪氣味,像香水又不似香水。于是,我哀傷地看見了那個瘦高的男人。

我難過極了。

我到處尋找你。

當我走到樓上,隔著木門看見你在洗粉紅色的布帶時,聞到了一股百合花開放的芳香。我很激動。我就想,也許我們能走到一起。

我真希望我們能再度投入火堿池,再度一同被溶解。我希望看到你的鼻子麥芽糖一般塌軟下去,希望你的身體化得沒有一點筋骨,希望你只剩下最后一縷最黑最美的頭發……

祁金星想了又想,這似乎也沒什么。他不過寫了他們的歷史,也寫了他當時的心境,都是再真實不過的。

下班之后,剛洗過澡,車間劉主任便把他“請”到三樓辦公室。

屋里的空氣沉悶,劉主任端著煙斗,來回踱步,不時把蘑菇狀的小眼睛舉出,側過頭上上下下打量他。

祁金星就顯得局促不安。

“知道找你什么事嗎?”

“不……不知道。”

“你自個兒看看吧,這是不是你寫的?”劉主任老練地吹吹煙斗,丟過兩張紙頁。

他看了一遍,立刻傻了眼,呼地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我寫的么?”

“你說呢?那上邊反正不是我的署名。”

“可是……我怎么記……不起了呢?這里邊……盡是胡說八道。這不是……威……威脅人家么?”

“是啊是啊,所以我們認為,這是一封恐嚇信。”

“這……不是我寫的。”

“這就是你寫的。我們核對過筆跡,跟你的考卷筆體一樣。”劉主任威嚴地望著他。

祁金星只好垂下頭,他無言以對。

“是啊是啊,我們始終認為你是個不錯的工人,盡管你還不算最出色的工人……”他頓了頓,“比方說,工作踏實,學習努力……是啊,我們也不愿相信你會干這種事,寫恐嚇信哪,扒看女更衣室啊……這至少是意識問題。”

“我沒扒看女更衣室。”祁金星理直氣壯。

“你沒扒看?那么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見女工藝員在洗……嗯,嗯……衛生帶的?”

“在女更衣室。”

“女工藝員穿什么衣服?”

“……背心,褲衩。”

“對么?”

“對。”

“嘿嘿,嘿嘿。”劉主任冷笑,小眼睛瞇得更細,“你沒扒看,怎么都知道?”

“我……”祁金星慌了神,“我……能想象……”聲音很低很低。

“你能想象?你怎么不朝工作上想,專愛往女人換衣服的地方想呢?”

“我……”祁金星張口結舌。

車間辦公室在三樓把角上。天熱,窗敞著。一股股淡淡的閃著亮光的二硫化碳氣體便隨風飄來,溢進屋里。空氣中布滿了金黃色的小星星。

二硫化碳氣體浸潤著他,他又聞到了熟悉的臭雞蛋味兒。順著呼吸吸進肺里,鉆入他每個毛孔,融進他的血液,載著,在全身奔跑。祁金星的眼睛便有了光彩,頭腦也漸漸清醒,與方才判若兩人。

抬起頭,再看劉主任,就看出他是粘附在一起的兩個人。外邊包著肥肥厚厚的皮,里邊的仁兒卻很干癟。外殼的人沉著地吸著煙,很嚴肅很正派;內里的仁兒卻總在琢磨女工藝員穿著背心褲衩蹲在更衣室里洗衛生帶的每個細節。好似看全息電影,從上下左右各個角度觀賞著……

祁金星笑了,心中充滿了鄙夷。

“劉主任,你走神了呢。”

“唔,”他愣一下,探出體外的魂魄打了個激靈,“我走什么神兒?”

“主任也有意識問題。”

“胡說!”

“我沒胡說。劉主任,你正在研究女工藝員的大腿,而且……還不僅僅是大腿……”

劉主任胖身子一震,舉著小眼睛死盯住祁金星,卻沒再說什么。

“你膽怯了。現在你想——這小子是怎么猜出來的……我告訴過你,我能想象。”

這一回,劉主任目瞪口呆,因為祁金星說得很準,他幾乎剛剛在想,祁金星便一語道破。

“小祁,”劉主任揩揩額頭沁出的汗珠,語氣變得緩和,“要說呢,事情也不算大。可是,你寫這信造成了極不好的影響,吳敏哭了鼻子,說你一向不尊重她,要求車間處理。我看——”他打個哈欠,“這件事你記取教訓就可以了,我就不報告廠部啦……”

祁金星看到:外殼的人變得很隨和,內里的仁已藏匿起來。

這件事的確給祁金星以深刻教育,他明白了:許多事可以隨心去想,卻不可說,更不能寫,否則非全廠大亂不可。

女工藝員拉長的臉蛋始終沒有收回去,她似乎受了莫大侮辱,再見到祁金星立目橫眉,眼中有一道傲慢的冷光。不過,她的鼻子卻在慢慢痊愈,潰瘍點封往,不再流湯打水。漸漸,那鼻子便長出許多堅韌的筋脈來。不久,她同那個穿筆挺西裝的高個子男人結了婚。

那一天,祁金星獨自走到小河旁。小河無魚,散發著腥臭的酸氣。河水混濁,黑紅黑紅,泛著黃沫,在湍湍地流。水皮上附一層油脂,化開,化開……就顯得五顏六色。祁金星便想起鉛灰色的鋼槽,想起鋼槽里翻滾的黑紅色的火堿溶液。他疊了一個小紙船,放進河水里,憂傷地望著它,漂去,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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