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訂在距工廠不遠的一座小花園里。

陳秀芬臉色蒼白，連嘴唇都不見紅潤。人瘦削，眉骨、顴骨、頦骨、顎骨都透明魚似的看得很清楚，眼睛烏黑，像車間所有女工一樣，有一層黑亮的釉光。眼皮下垂，人就顯得挺溫順。只是瘦小了些，手、腳、四肢、軀干，都是最小號的；前胸、臀部，也都干癟。

介紹人把他倆聚到一塊兒，便起身告了別。

“一個廠，都熟，情況就不用介紹了，你們自己聊聊吧?！?

于是只剩下他們倆，肩并肩走在公園彎彎曲曲的石子路上。

公園不大，很幽靜。沒有湖光山影，沒有樓臺館榭，只有一條竹子筑的長廊，兩座蘆草篷起的小亭。亭前廊側，墻邊道旁，到處栽種著奇異的花草，那都是全世界絕不可多見的。

這公園的確奇特，無論什么植物，無論哪屬哪種，也不管是觀花的賞葉的植株的爬藤的，只要栽在這里，葉片的顏色就會變淺，逐漸變得透明；而葉脈卻愈深愈綠，形成鮮明的反照。年深月久，那植物的性態都有改變。這里竟有潔白如玉的仙人球，淡黃色的紫藤，海藍色的瓜葉菊，烏黑的牡丹……

他們款款地走著，祁金星很是安然。在這色彩淺淡的花園攜一位色彩淺淡的女工漫步，他感到十分和諧。

走進草亭，他們坐下。

草亭前有一片竹林，竹葉金黃，仿佛金子做成，輝煌燦爛。風兒一吹，叮叮當當，竟有金屬碰擊之聲。

陳秀芬坐在一邊，雙手撫膝，抿住嘴角，低順著眼睛，很害羞很靦腆的樣子。

祁金星心中卻像有個小蟲在爬，怪癢癢的，不由得抓耳撓腮。

“秀芬，我想……看看你的手，行嗎？”他終于說出了口。

陳秀芬抬起頭，羞澀地望他，還是把手伸過來。

他捉住，舉在眼前，反復觀察著。

那手也小，骨節細細的，五指尖尖，手掌又窄又薄。

他很失望，不由心里怦枰跳躍起來。她的手并沒露出嫩肉，白細的皮膚完好無損，優美的指甲個個長在指尖上。

“咦——”他奇怪，“你的手，怎么跟別人的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

“你的手好像沒摸過火堿似的……”

“我戴著橡膠手套干活。”女人聲音細細的。

祁金星很不高興，仿佛失落了什么。

陳秀芬也不高興，傷心得要哭。她以為祁金星一定同樣細致地看過別的女工的手，這對初談戀愛的她就顯得極不公平。

他們常常相約會面，像所有經人介紹開始走動的男女一樣，進入一個橢圓形固定的軌道。每隔三天見一次，地點在老地方。

他們見面之后話總不多，有時呆呆地坐上一兩個鐘頭。亭子里的木廊被坐出兩個黑黑的印跡，一個寬些，一個窄些，十分鮮明。

陳秀芬終于悟出了祁金星埋藏的那個秘密，不無憂傷地說：“我只能戴橡膠手套干活，我的手這么薄，火堿一啃，不就露骨頭了么？”

“唉——”祁金星心中嘆了口氣，只得放棄最初的理想。

太陽暖融融，陽光斜射進對面的金燦燦的竹林里。祁金星扯一片金葉放在嘴里嚼，漸漸就變得快活起來，因為——他嚼出了二硫化碳的幽香。瞪大眼睛，仔細搜尋，在竹林深處，果然就有許許多多閃著金黃色光斑的小星星，在竹莖竹葉間進進出出。再看，花園中到處可見那金黃耀眼的小精靈，悠哉游哉。

不遠處便是工廠的大煙囪，正向藍天里排放乳白色的煙霧。

祁金星愈來愈顯得興奮，眼睛里冒出金黃色的光。再看身邊的陳秀芬，便覺得她像天仙一般可愛。

不久，他們就正式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