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八小時工作再去上學是件很傷腦筋的事兒。尤其是祁金星。上班上得很疲累，洗過澡之后再提起硫化他就頭疼。他膩煩透了硫化工段那低矮骯臟充滿各種氣味的操作室，他也極厭煩在油膩膩的操作臺上走來走去單調乏味又令人窒息的工作。離開了那里，他就永不愿再想那里。

但——業校的校址很好。那是在工廠最遠離車間的一個把角。空氣中溶入的硫酸、火堿、二硫化碳、硫化氰氣體相對濃度要低得多。有花有草，栽種在庭院中央的長花池里。很奇異。花朵明艷葉莖卻淺淡，葉脈很清晰。這是廠內惟一有花草的地方。

更重要的原因，授工藝課的教師是女工藝員吳敏。

祁金星對女工藝員吳敏總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那次交通事故他倆的自行車緊緊地插在一起，以致于不卸下腳蹬拆掉輻條就不能把它們分開。他總覺得，始終有一股什么力量在牽引著他們。

上工藝課，他第一個走進教室，坐在第一排。教室里窗戶明凈，他的心情挺舒朗。講課的內容他不十分在意，他只熱衷于從上到下專心致志研究女工藝員的翹鼻子。那鼻子在他眼中放大了許多倍，能清楚地看出它質地細嫩，色彩粉紅，造型精美。鼻管蔥直，鼻梁隱約可見淡青色細小血管；鼻翼很薄，軟玉似的；鼻溝精致，周圍有細細的甬毛。那的確是個漂亮鼻子，甚至可以說少有地漂亮，舉世無雙。然而……鼻山圓滑的尖頂卻塌陷下去，形成一個孔洞，里邊凝聚著霜膏樣的物質。第一次看到這圓洞時他曾十分震驚，聯想到硫化他又欣喜若狂。然而此刻不是那樣的心境，他想得十分復雜。

他覺得女工藝員為了她的傷鼻子而感到十分難堪，但她不得不立在講臺上，像展覽她的羞處一般面對二十二位男性學員。她很可憐，也很嬌小。那纖嫩的鼻子本來該聞花聞草聞幽淡的蘭香，而在廠里卻聞硫酸聞火堿聞各種劣質氣體。他很傷心，又不知該怎樣安慰她。只要看到那傷鼻子他就難過，他擔心它會整個兒爛掉。

“祁金星。”

“有。”他站起來，慌里慌張。

“請重復一下木槳纖維的干燥曲線。”

“像個弓形，兩頭低，中間高。”

“請你畫在黑板上，標明時間和具體溫度。”

他走上去，畫得很精細。黑板上出現一個隆起的鼻山，極像。最高處，他的手哆嗦一下，顯現出一個塌窩。二十一名學員“哄”地全笑了。女工藝員直瞪著他，憤怒得臉上泛起紅暈。他呆呆站立，莫名其妙望著黑板。他不是成心。他的確不是成心的呀。

“下課。”女工藝員鼻翼扇動，最先沖出教室。

沒多久，技術課換了老師，由某大學請來位正式教員。也是女教師，也年輕漂亮，只比吳敏略瘦些，戴一副金絲眼鏡。

祁金星瞪著那只完好而光潔的鼻子，覺得它好像硬橡膠做的，很不習慣。很快，他便對上業校失去了興趣。

祁金星變得疏懶，上課時心不在焉，有一次他竟忘了課前去洗澡。

坐在木凳上他恍恍忽忽，總覺得教室向一邊傾斜，課桌隨時都會溜滑過去。講臺上的女教師也變得丑陋，臉上脂粉剝落，顯得消瘦，鏡片后邊黑乎乎，似乎沒有嘴唇，只用兩排整齊的牙齒和渾圓的舌頭在說話。

然而，講課的內容卻聽得極清楚。女教師講到什么，他腦海立刻浮現什么。車間像個玻璃做的大盒子，透明，里邊的機器都在隆隆轉動，女教師講到哪一部分，那部分便模型似的發出亮光。

女教師講化學方程式，那些黑體字母蝗蟲一般朝他飛來。他仿佛被撬開顱骨，一只鐵鑿子伸進去，飛快地把那些字母鍥嵌在大腦的回溝上，再褪不掉。

下課時他大汗淋漓，腦袋瓜疼痛得幾乎要爆裂開，渾身疲乏，眼睛酸懶，只想睡覺。

那一回就教訓了他，再去上課無論如何也要先泡澡塘。這把戲只在總復習時用過一次，整整五本書就像復印機復印一樣只字不差印在腦海里。考試時又用一次。女教師把眼鏡摘下戴上又摘下，翻來覆去左找右找挑三挑四也沒找出半點錯誤來。

“這個學員絕頂聰明，別看平時沉默寡言，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女教師很負責地向廠里做了介紹。

廠長們嘖嘖的，車間主任嘖嘖的。

祁金星坐在硫化工段的角落里，聞著二硫化碳淡淡的幽香，一切都想到了。那畫面很完整。辦公樓會議室，窗紗飄拂，長長的漆得明亮的會議桌旁坐滿了頭頭腦腦，在研究他們的命運……祁金星偷偷笑了。他并不愿離開工段，他舍不得彌散在他周圍花粉般的小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