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鳳城一中校園里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飄落,鋪滿林蔭道,踩上去發出細碎的聲響。這本該是詩意的季節,空氣里卻彌漫著期中考試后的緊張與壓抑。成績單像一片片沉重的鉛云,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阿剛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尖冰涼。年級第38名。一個對普通學生來說還算不錯的成績,但對他——曾經的鳳城中考狀元——來說,無異于一記響亮的耳光。鮮紅的數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母親林秀歇斯底里的聲音:“一分一操場!掉下去就是萬丈深淵!”深淵的冷氣,似乎已經纏繞上他的腳踝。
他把成績單胡亂塞進書包最底層,像藏匿一塊燒紅的烙鐵。放學鈴聲成了解脫,他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教室,只想盡快淹沒在回家的路上。然而,剛走出校門不遠,一個熟悉又讓他無比抗拒的聲音,混雜著濃烈刺鼻的酒氣,穿透了傍晚的嘈雜,直直扎進他的耳膜。
“剛…剛子!等…等爸!”
阿剛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猛地回頭,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校門口不遠處的花壇邊,父親阿強正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癱坐著。他身上的舊夾克沾滿了塵土和可疑的污漬,扣子歪斜地系著。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臉色是醉酒后不正常的潮紅,眼神渙散,焦距模糊。他的一條腿不自然地蜷著,旁邊是翻倒的、沾滿泥污的廉價公文包,幾份文件散落出來,被路過的學生不經意地踩踏著。最刺眼的是他腳邊那攤新鮮的嘔吐物,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引來幾只蒼蠅嗡嗡盤旋。
幾個穿著同款藍白校服的學生正對著阿強指指點點,捂著嘴竊笑,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獵奇。
“快看!那是誰爸啊?喝成這樣?”
“吐校門口了?真夠丟人的!”
“嘖,一股味兒…離遠點離遠點…”
“好像是周天剛他爸?那個中考狀元?”
“啊?不是吧…狀元他爸這么…”
議論聲不大,卻像針一樣密密麻麻扎在阿剛身上。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燒得發燙,隨即又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麻木。羞恥感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淹沒了他,燒毀了他所有的自尊和偽裝。中考狀元的光環在此刻父親的丑態面前,碎裂成最可笑的粉末。他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直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到變形、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和更深的絕望的女聲,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畫面:
“阿強——!!!”
林秀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校門口,顯然是來接兒子(或者說,來第一時間“驗收”兒子成績的)。她手里還捏著剛買的菜,塑料袋勒得指節發白。她死死盯著花壇邊癱坐如泥的丈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劇烈地哆嗦著。震驚、憤怒、無地自容的羞恥,最后統統化為一種毀滅性的怨毒。
她幾步沖上前,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急促而刺耳的“咔噠”聲,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阿剛的心尖上。她沒有去扶阿強,甚至沒有看一眼那些散落的文件和嘔吐物,而是猛地揚起手——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阿強汗濕、潮紅的臉上!力道之大,讓阿強的頭猛地偏向一邊,本就渙散的眼神更加空洞。
“你這個廢物!丟人現眼的廢物!!”林秀的聲音尖利得破了音,在傍晚的街頭異常刺耳,瞬間蓋過了所有的議論聲。她渾身都在發抖,眼淚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只有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鋒芒在眼中燃燒。
“喝!喝死你算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跑到這里來丟人!丟我的臉!丟剛子的臉!!”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阿強的鼻尖上,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像一把把鋒利的刻刀,在圍觀者無形的注視下,凌遲著地上那個癱軟的男人,也凌遲著僵立在一旁的阿剛。
“你看看你!像什么?!啊?!像什么?!!”林秀的吼聲帶著哭腔,卻比純粹的憤怒更令人心寒,“一灘扶不上墻的爛泥!一具灌滿酒精的行尸走肉!!周天剛!你給我看清楚!!”她猛地轉向臉色慘白、如同石雕般僵立的阿剛,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歇斯底里的絕望和一種扭曲的“教育”意味:
“看見了嗎?!這就是不努力的下場!這就是自甘墮落的下場!!你想變成這樣嗎?!你想變成這樣一灘令人作嘔的爛泥嗎?!!”
她的目光像淬火的鋼針,死死釘在阿剛身上,仿佛要將“爛泥”和“行尸走肉”這兩個詞,連同父親此刻的狼狽形象,一起狠狠烙進兒子的靈魂深處。
“你要是敢不爭氣!敢學你爸的樣子!我林秀寧可從來沒生過你!就當這輩子瞎了眼!養了個廢物!!”
“廢物”兩個字,如同最后的喪鐘,在阿剛耳邊轟然炸響。他感覺眼前一陣發黑,母親那扭曲的面容,父親癱在污穢中的身影,同學們指指點點的目光,混雜著濃烈的酒氣和嘔吐物的酸腐氣味…所有的一切,都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將他死死纏住,勒得他無法呼吸。
羞恥、憤怒、厭惡、冰冷刺骨的絕望…無數種負面情緒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爆炸。他看著地上那個被妻子當眾掌摑、羞辱得如同垃圾的男人,那個曾經塞給他小人書、笨拙地說“別像爸”的男人,此刻只剩下徹底的、令人作嘔的丑陋。殘存的一絲對父親的復雜情感,在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純粹的、生理性的厭惡。
而母親那尖銳刻薄、字字誅心的話語,更是像一把把燒紅的刻刀,將他心中對“家”最后一絲微弱的眷戀和期望,徹底剔除、燒焦。他感覺自己從內到外都被剝光了,暴露在這冰冷殘酷的目光和言語下,體無完膚。
堡壘,徹底崩塌了。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從內部被這極致的羞恥和厭惡,生生腐蝕瓦解了。
他再也無法忍受哪怕一秒鐘。
阿剛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推開擋在身前的一個看熱鬧的學生,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低著頭,瘋狂地朝著與家相反的方向沖去!書包在他背上劇烈地顛簸,他卻感覺不到重量,只想逃離,逃離這個地獄般的地方,逃離那灘爛泥,逃離那把刻刀,逃離所有讓他窒息的一切!
風在耳邊呼嘯,刮得臉頰生疼。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里火辣辣地疼,才在一個僻靜無人的小公園角落停下。他扶著冰冷的石墻,劇烈地喘息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彎下腰,對著草叢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無盡的酸楚和冰冷。
他緩緩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粗糙的墻壁。暮色四合,公園里一片死寂。他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屏幕亮起,映出他慘白失魂的臉。他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絕望,點開了那個熟悉的、色彩斑斕的圖標。
“TiMi~”
清脆的啟動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歡迎來到王者榮耀!”
熟悉的激昂女聲響起。
“敵軍還有五秒到達戰場!”
他手指冰冷僵硬地滑動著屏幕,選擇了那個他最擅長的、擁有超遠距離毀滅性打擊能力的法師英雄。當絢麗的技能光效在屏幕上炸開,當耳機里傳來虛擬戰場的廝殺聲,當他的意識被迫專注于走位、技能連招、擊殺敵人時…
現實世界那令人作嘔的酒氣、刺耳的咒罵、癱倒的“行尸”、淬毒的“刻刀”、還有那錐心刺骨的羞恥…才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短暫地隔開。
只有峽谷的風(盡管是虛擬的),才能讓他這具快要凍僵的身體,獲得一絲茍延殘喘的暖意。哪怕這溫暖,來自深淵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