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鳳城老街上緩慢流淌的污水渠，黏稠地滑過三年。阿剛小學畢業，升入了縣里唯一的重點初中。課桌堡壘的圍墻似乎更高、更厚了。他依舊沉默，成績卻像一顆被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頑強地向上拱，穩穩占據著年級前幾的位置。每一次試卷上鮮紅的分數，都是他堡壘里堅不可摧的基石，也是母親林秀臉上短暫出現的、如同陰霾縫隙里透出的陽光般的笑容。

“看看！這才是我林秀的兒子！”她會把近乎滿分的試卷拍在餐桌上，聲音刻意拔高，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角落里沉默扒飯、渾身酒氣的阿強，“不像有些人，爛泥扶不上墻！”那試卷，成了她刺向丈夫最鋒利的武器，也成了她黯淡生活中唯一的勛章。阿剛默默吃著飯，舌尖卻嘗不出味道，只覺得那鮮紅的分數沉甸甸地壓著胃。堡壘里的空氣，也并非全然自由。

初中畢業季來臨，鳳城夏日的悶熱更添了幾分焦灼。重點高中的錄取分數線像一道高聳的閘門，懸在每一個初三學生和家長的頭頂。放榜那天，阿剛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被縣一中紅榜加粗置頂。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小小的鳳城。林秀握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錄取通知書，站在一中校門口張貼的紅榜前，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陽光有些刺眼，她瞇著眼，一遍遍確認著那個名字——周天剛。她的兒子，鳳城縣中考狀元。一股巨大的、幾乎讓她眩暈的狂喜和揚眉吐氣感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怨懟。周圍的家長投來羨慕甚至嫉妒的目光，各種恭維聲此起彼伏：

“林老師，恭喜啊！教子有方！”

“阿剛這孩子真出息！給咱們鳳城爭光了！”

“狀元啊！了不得！將來肯定是清華北大的料！”

林秀挺直了腰背，臉上綻放出阿剛記憶中罕見的、真正燦爛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帶著一絲凌厲的鋒芒。她矜持地回應著，聲音卻抑制不住地拔高，每一個音節都透著揚眉吐氣的暢快：“謝謝，謝謝！這孩子啊，就是自己爭氣！知道努力！”她刻意忽略了家庭的因素，仿佛這輝煌的成績是她一個人嘔心瀝血打造的豐碑。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刻薄怨懟的妻子，而是勝利的將軍，她手中的錄取通知書，是對抗丈夫無能、對抗生活所有不如意最輝煌的戰利品。

家里的氣氛也經歷了一次短暫的、虛假的“高光”。林秀小心翼翼地把錄取通知書用玻璃相框裝裱起來，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墻壁上，取代了原來一幅俗氣的山水畫。每次有客人來，她總會“不經意”地引導話題，讓目光聚焦在那張薄薄的紙上。

“阿剛，給張叔叔倒茶。”林秀指揮著，聲音里帶著刻意的輕松，“這孩子，考上一中，總算沒白費心思。我們當父母的，不就盼著這個嘛？”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又在默默灌著廉價啤酒的阿強。

阿強渾濁的眼睛在那張裝裱精美的通知書上停留了幾秒，喉嚨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噥，像是嘆息，又像是自嘲。他端起酒杯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仰頭灌了下去。酒精似乎也無法沖淡那份格格不入的、來自兒子的“榮耀”帶來的無形壓力。

阿剛沉默地倒著茶，感覺自己像個被展示的獎杯，渾身不自在。客廳里虛假的歡愉和父親身上散發的酒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新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他只想快點躲回自己的房間，那個小小的堡壘。

然而，堡壘也在悄然變化。初中畢業的這個暑假，漫長而無所事事。縣城里可供少年揮霍精力的地方少得可憐。一天下午，阿剛被幾個初中同學拉進了縣城唯一一家還算像樣的奶茶店。空調的涼氣驅散了外面的燥熱，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香精味。

“剛哥，來一把？”死黨趙小胖把手機屏幕懟到阿剛面前。屏幕上，絢麗的技能光效閃耀，激昂的背景音樂咚咚作響，幾個造型各異的虛擬英雄正在激烈廝殺。阿剛認得這個圖標——王者榮耀，班上很多同學都在玩，課間常聽到他們討論什么“五殺”、“推塔”。

“不會。”阿剛搖搖頭，下意識地想拒絕。他對這種“玩物喪志”的東西有種天然的警惕，那是母親林秀多年灌輸的結果。

“哎呀，試試嘛！賊簡單！我教你！”趙小胖不由分說，幫他下載了游戲，快速注冊了個賬號，塞到他手里，“就用這個‘后羿’，新手英雄，閉著眼射箭就行！”

阿剛拗不過，半推半就地拿起手機。粗糙的塑料外殼觸感陌生。他笨拙地操控著屏幕上的小人，手指滑動僵硬。一開始，他連方向都控制不好，經常一頭扎進敵方塔下送死。隊友（趙小胖）在語音里大呼小叫，夾雜著善意（或不那么善意）的嘲笑。

“剛哥！走位啊！別站擼！”

“哎喲我去！這后羿是來搞笑的吧？”

“剛神，你學習上的腦子呢？快上線！”

阿剛臉上有點掛不住，學霸的驕傲被這小小的屏幕激了起來。他抿緊嘴唇，眼神變得專注，手指的動作不再猶豫。他開始觀察小地圖，計算技能的冷卻時間，預判敵人的走位。他驚人的學習能力和空間思維，在虛擬的戰場上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

“First Blood!”（第一滴血！）

“Double Kill!”（雙殺！）

“Triple Kill!”（三殺！）

當阿剛操控的后羿，利用精準的走位和極限的距離把控，在隊友的掩護下連續收割敵方人頭，最終帶領隊伍翻盤時，耳機里傳來趙小胖和其他隊友夸張的驚呼和贊嘆：

“臥槽！剛哥牛逼！！”

“這走位！這意識！神了！”

“剛哥！以后你就是我野爹！求帶飛！”

勝利的提示音鏗鏘有力，屏幕上彈出金光閃閃的“Victory”（勝利）字樣。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掌控感和成就感，如同細微的電流瞬間竄遍阿剛全身。不同于解出難題時那種安靜的滿足，這是一種更直接、更即時、更熱血沸騰的反饋！在峽谷的戰場上，他的每一個判斷、每一次操作，都直接左右著戰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和價值。隊友的認可和歡呼，像久旱的甘霖，澆灌著他現實中干涸的情感土壤。

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專注的臉龐，那雙在書本后總是帶著一絲沉郁的眼睛，此刻閃爍著奇異的光彩，暫時屏蔽了奶茶店的嘈雜，也屏蔽了記憶里家里的爭吵和酒氣。

那天之后，王者峽谷成了阿剛堡壘里的一個新房間。他開始利用零星的閑暇時間——放學路上、寫完作業后的片刻、周末母親去學校加班的時候——偷偷地打開手機。他上手極快，理解力驚人，從趙小胖口中的“坑貨”迅速成長為小隊里穩定的大腿。他尤其擅長需要精準計算和策略布局的英雄，比如射手和法師。在虛擬的戰場里，他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背負沉重期望的“狀元”，而是運籌帷幄、掌控雷電的“指揮官”。

高中生活如期而至。縣一中比初中更加肅穆，氣氛也截然不同。校園更大，樓更高，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步履匆匆，臉上帶著一種目標明確的緊繃感。空氣里彌漫的不再是少年懵懂的氣息，而是無形的硝煙——高考的硝煙在開學第一天就彌漫開來。

“同學們，歡迎來到鳳城一中！這里是你們人生的新起點，也是最重要的戰場之一！”講臺上，新的班主任，一位表情嚴肅的中年男老師，聲音洪亮，“你們能從全縣脫穎而出來到這里，證明了你們的優秀。但請記住，這僅僅是開始！未來三年，容不得半點懈怠！一分之差，可能就是重點大學和普通本科的天壤之別！一分，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時，你腳下的一寸立足之地！掉下去，就是萬丈深淵！”

“一分一操場”的殘酷比喻，像冰冷的鋼針，扎進每個新生的心里。阿剛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一中修剪整齊卻毫無生氣的草坪，感覺肩上無形的擔子又沉了幾分。課程難度陡然提升，知識量呈幾何級增長，課堂節奏快得讓人窒息。每一次測驗排名都張榜公布，鮮紅的數字像鞭子，抽打著每個人的神經。鳳城太小了，小到每一次考試的失利，都可能成為家長圈子里流傳的“新聞”。

家里的氣壓也隨之驟降。狀元的光環褪去，新的戰場帶來新的焦慮。林秀的神經繃得更緊了。她開始頻繁地檢查阿剛的作業，詢問課堂進度，對每一次小測驗的分數都斤斤計較。

“這道題怎么會錯？思路呢？考試時也這樣馬虎，一分就沒了！一分就是一操場人！”

“物理怎么才90？是不是上課走神了？高中可不比初中，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隔壁單元王阿姨的兒子，這次數學周考又滿分了！人家媽媽說他每天學到十二點！你呢？回來就關在房間里，效率怎么樣？”

她的聲音不再僅僅是刻薄，更添了一種急迫的、仿佛末日將臨般的恐慌。每一次質問，都像在阿剛的堡壘墻上鑿開一道裂縫，讓外面令人窒息的壓力滲透進來。而父親阿強，依舊是他不變的背景板——沉默，或者醉醺醺地沉默。家里的爭吵頻率和烈度，隨著阿剛高中生活的推進，呈指數級上升。林秀的怒火不僅燒向無能的丈夫，也越來越多地、更直接地燒向阿剛，仿佛他成績單上的任何一點瑕疵，都是對她人生價值的否定。

“你爸指望不上！你要是再不爭氣，我們娘倆就徹底完了！你知不知道？！考不上好大學，你的人生就毀了！像你爸一樣窩囊一輩子！”這樣的咆哮，開始成為晚餐時間的常客。

阿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抗拒。曾經帶來安全感的堡壘，似乎也開始搖搖欲墜。放學鈴聲成了他一天中最期待的聲音。他不再像初中時那樣快步回家，而是開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或者故意在教室里磨蹭到很晚。

手機，那個小小的、發光的屏幕，成了他新的、更便捷的避風港。當父母爭吵的聲浪隔著房門傳來，當母親歇斯底里的指責還在耳邊回響，他只需要戴上廉價的耳機，點開那個熟悉的圖標，進入王者峽谷。

“歡迎來到王者榮耀！”

“敵軍還有五秒到達戰場！”

激昂的女聲提示音響起，現實世界的嘈雜和壓力瞬間被隔絕。他操控著英雄，在虛擬的戰場上沖鋒陷陣，精確計算傷害，冷靜判斷時機，帶領隊友走向勝利。只有在那個世界里，他才能重新呼吸，才能感受到那份久違的、純粹的、掌控一切的“力量”。

峽谷的風，吹不進鳳城悶熱的夏夜。阿剛不知道，這短暫的逃避，正悄然變成他滑向另一個深淵的起點。高壓警報，已然拉響，在他心里，也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