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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玻璃杯里的戰(zhàn)爭與課桌后的堡壘

鳳城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塊捂餿了的糯米糕。空氣里浮動著塵土、老舊房屋的潮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酒糟味。這味道,對七歲的阿剛來說,熟悉得如同自己呼吸的空氣。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刺耳銳鳴,猛地刺穿了傍晚的寧靜。

阿剛小小的身體在書桌前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握鉛筆的手指攥得發(fā)白。他沒有抬頭,只是將視線更深地埋進攤開的語文練習冊里,盯著方格紙上歪歪扭扭的“天”字。老師今天教了這個字,說它很大,很高,在所有人的頭頂上。阿剛覺得,自己頭頂上的“天”,大概就是家里這層永遠散不去的陰云。

客廳里,戰(zhàn)爭已經打響。

“喝!喝!就知道喝!阿剛的輔導班費你湊齊了嗎?工資呢?又被你灌進那無底洞里去了?!”母親林秀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片,又快又利,每一個字都帶著刮骨的寒氣。她是縣二中的語文老師,訓斥學生時練就的鋒利口才,此刻在丈夫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父親阿強耷拉著腦袋,坐在褪色的舊沙發(fā)上,手里還無意識地捏著一個空了的廉價白酒小扁瓶。他穿著皺巴巴的灰色汗衫,領口泛著油光,眼神渾濁,像蒙著一層擦不掉的霧。面對妻子的質問,他只是含糊地咕噥了一句:“…沒…沒喝多少…錢…過兩天…”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整個人透著一股被生活徹底腌漬過的頹喪。在阿剛模糊的記憶里,爸爸似乎一直是這個狀態(tài)——鄉(xiāng)鎮(zhèn)街道辦的一個小職員,白天麻木地應付著瑣事,晚上則把自己泡在酒精里,變成一具沉默、搖晃的行尸走肉。

“沒喝多少?!你身上這味兒能熏死蒼蠅!過兩天?阿剛的學習能等你‘過兩天’?!你看看你這樣子,像什么?啊?像什么?!”林秀越說越激動,胸脯劇烈起伏,她抓起桌上一個空玻璃杯,狠狠地摜在地上!

“嘩啦——!”又一聲爆響。晶瑩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有幾粒甚至蹦到了阿剛緊閉的房門下。

阿剛的心臟像被那碎片扎了一下,猛地一抽。他用力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恐懼像冰冷的小蛇,沿著脊椎悄悄爬上來,但很快,一種更深的麻木感覆蓋了它。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那些刺耳的爭吵和令人窒息的酒氣都隔絕在外,然后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練習冊上。

“天…天…”他無聲地默念著,筆尖在紙上劃過,試圖用這個代表廣闊的字,為自己筑起一道小小的堤壩。書桌,就是他唯一的堡壘。在這里,在那些方塊字和算術題里,他才能找到一絲喘息的空間,一絲能讓他感覺自己還“存在”、還能“控制”些什么的東西。

客廳的戰(zhàn)爭還在升級。林秀的聲音因為憤怒和失望而拔得更高,字字句句都精準地戳向丈夫最無能的痛處。阿強的沉默像一堵越來越厚的墻,偶爾反彈出一兩句含混不清的辯解,反而更激起林秀的怒火。

阿剛屏蔽著外面的噪音,努力解著一道數(shù)學題。很奇怪,越是這種時候,他的腦子反而轉得越快,那些數(shù)字和符號清晰地排列組合,答案呼之欲出。也許,只有在這種極端的混亂中,他才能更清晰地抓住那一點點“秩序”帶來的安全感。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的聲浪似乎暫時平息了,只剩下林秀壓抑的抽泣聲和收拾碎玻璃的窸窣聲。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阿強搖搖晃晃地站在門口,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他眼神渙散,努力聚焦在兒子小小的背影上。他蹣跚地走過來,帶著一身頹唐的氣息,在阿剛的書桌旁停下。阿剛的身體瞬間僵硬,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小墨點。

一只粗糙、帶著煙味和酒氣的大手,笨拙地伸了過來,不是撫摸,而是有些粗魯?shù)厝^來一樣東西——一本封面破舊卷角的《水滸傳》小人書,明顯是從舊書攤淘來的。

“給…拿著…”阿強的舌頭有點打結,“好…好好學…別…別像爸…”

他的聲音含糊不清,帶著濃重的醉意和一種阿剛無法理解的沉重。說完,他似乎耗盡了力氣,又或許不知該如何繼續(xù),只是呆呆地站了幾秒,然后轉身,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房間,留下那本突兀的小人書和更濃的酒氣。

阿剛看著那本陌生的書,又看了看紙上被筆尖戳出的墨點。父親的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不懂“別像爸”是什么意思,是不要喝酒?還是不要變成這樣沉默、無用的樣子?但父親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近乎卑微的期盼,卻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他心底某個角落,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刺痛。這和他平時感受到的厭惡和恐懼不同,是一種更復雜、更讓他無所適從的情緒。

他默默地把那本《水滸傳》推到書桌最遠的角落,仿佛它是什么不潔的東西。然后,他重新拿起筆,更用力地寫下一個新的“天”字,好像這樣就能把剛才那瞬間的動搖和不適也一并隔絕在外。

堡壘,需要更高的圍墻。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終于響了。阿剛像逃離什么似的,第一個沖出教室。今天班主任芳梅的語文課上,她提了一個關于成語典故的拓展問題,全班都卡殼了。只有阿剛猶豫了一下,舉了手,不僅說出了典故出處,還清晰分析了它在文中的作用。

“阿剛,回答得非常好!”芳梅老師的聲音溫和卻帶著力量,她走到阿剛課桌旁,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微微俯身,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補充了一句,聲音只有他們兩人能聽清:“這個引申義的理解很獨特,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嗎?”

阿剛愣了一下,抬頭撞進芳梅老師鏡片后那雙溫和卻異常清亮的眼睛里。那眼神里沒有母親那種迫人的期望,也沒有父親那種渾濁的逃避,而是一種純粹的…看見。仿佛穿透了他沉默的外殼,看到了里面那個縮在堡壘里的孩子。

他有些慌亂地點點頭,耳根微微發(fā)熱。

芳梅老師笑了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說什么,轉身去維持放學秩序了。

那輕輕的一拍,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阿剛心湖,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他收拾書包的動作慢了下來。走出教室時,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空。

鳳城的天,依舊是灰蒙蒙的,像一塊洗不干凈的舊布。但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厚重的云層邊緣,似乎被夕陽的余暉,染上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金色。

他低下頭,快步融入了放學的人流。家里的“戰(zhàn)場”,還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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