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爛泥渡還籠罩在一片帶著咸腥水汽的灰藍之中。
棚戶區(qū)里死寂一片,只有幾聲零星的、壓抑的咳嗽和夢囈從低矮的棚屋里飄出。
程水生悄無聲息地坐起身。
昨晚父親喝了藥,晚上半夜的咳嗽聲都少了不少。
這是好事。
他沒有點燈,借著門縫透進來的一點微弱天光,摸索著穿上那件父親穿的,母親昨夜縫補好的舊褂子。
粗糲的布料摩擦著皮膚,腋下新縫的地方針腳細密緊實。
他最后檢查了一遍藤簍里的東西。
堅韌的油浸麻繩盤得整整齊齊,鋒利的竹制魚叉倒刺閃著冷光,魚簍,網(wǎng)兜,匕首,幾個昨晚準備好的咸飯團,水囊等。
程阿海也已經(jīng)起身,幫忙將東西放到舢板上。
程水生輕輕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板門,一股帶著涼意的海風立刻灌了進來。
“爹,別的東西可以添置一些。”程水生上舢板時,說道。
“放心吧。我去水市那邊。”程阿海點頭。
水市也就是由漁船拼湊而成的小規(guī)模集市。
雖說東西沒有岸上集市店鋪的多,但大部分疍民需要的生活物資都能買到,價格也不會貴。
程水生撐船穿過棚戶區(qū)時,天邊終于泛起一絲魚肚白,勉強勾勒出遠處海堤和零散泊著的小舢板的輪廓。
海浪拍打堤岸的聲音清晰起來,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節(jié)奏。
接下來,他開始搖擼,也開始利用七海之心加快速度。
他沿著海岸線,朝著遠離碼頭、礁石嶙峋的方向——鬼螺灣去。
在七海之心的100%的速度加持下,這一次也就兩刻鐘左右就到了鬼螺灣。
此時,天色漸明,光線還彌漫在海灣上空、終年不散的薄薄霧氣所阻隔,顯得灰蒙蒙、陰慘慘的。
“不會要下雨吧?”看著天上的云層,程水生皺了皺眉。
要是下雨,那就麻煩了。
很快,來到昨天的目的地。
嶙峋的礁石犬牙交錯,布滿了濕滑的海藻和密密麻麻、顏色詭異的藤壺、牡蠣殼。
海浪在這里變得異常兇猛,不再是平緩的拍打,而是狠狠撞在礁石上,激起丈高的慘白浪花,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隨即又化作無數(shù)渾濁的泡沫和湍急的回流,在犬牙交錯的礁石縫隙間瘋狂旋轉(zhuǎn)、拉扯。
岸邊幾乎看不到任何活物,連最頑強的海蟑螂都稀少了許多。
只有嶙峋的礁石上,附著著一些顏色暗沉、形狀古怪的貝類,顯得死氣沉沉。
水生在一塊相對背風、稍顯干燥的礁石上停了下來。
今天的風浪有點大,程水生都擔心自己家的這艘小舢板會不會被卷翻撞碎了。
最后想了想,還是將舢板拉進礁石一處峽口處,然后綁在這里。
起碼不會海浪卷到海里去。
他不著急下水,處理放置好物品,他在等風浪小一些。同時,也將幾乎都浸濕的飯團全吃了,也能先補充體力。
天色在濃霧的包裹下,緩慢而艱難地亮著,卻始終無法穿透那層陰慘慘的灰蒙。
風浪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隨著漲潮,那撞擊礁石的轟鳴聲愈發(fā)震耳欲聾。
激起的慘白浪花幾乎要舔舐到水生立足的這塊背風礁石。
豆大的、帶著咸腥的雨點,開始稀稀拉拉地砸落下來,打在他的臉上、手臂上。
“真下雨了……”程水生心頭一沉。
雨水不僅會讓礁石更加濕滑致命,也會讓能見度變得更差,海流更加混亂不可測。
他在海里有七海之心,雖然不怕這些,但也不好做事。
他看了一眼被拖進狹窄礁石峽口、用粗麻繩死死捆在嶙峋石角上的小舢板。
舢板在峽口激蕩的浪涌中劇烈搖晃、顛簸,每一次撞擊礁石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這是他全家賴以糊口的命根子,但現(xiàn)在,他只能祈禱這簡陋的固定能撐住。
不能再等了!
父親的藥、轉(zhuǎn)籍壓力,還有那不知何時會找上門來的混混……都是錢!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雜念,眼神變得銳利如鷹。
他不再猶豫。
迅速解開藤簍,脫下褂子,只著短褲,反手將鋒利的竹魚叉等其一些工具牢牢綁在背上,腰間系緊連接藤簍的油浸麻繩、網(wǎng)兜。
“走!”
他低喝一聲,深吸一口氣后,身影如同鬼魅般躍下礁石,鉆入海里。
他如同一條魚,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在犬牙交錯的礁石間騰挪跳躍,時而如猿猱般攀上陡峭的石壁避開一個巨大的拍岸浪,時而又靈巧地滑入礁石縫隙,利用凸起的巖體作為掩護。
渾濁冰冷的海水不斷沖刷著他的小腿、大腿,激流試圖將他拽入深淵。
但都被程水生很是自然地避開。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嶙峋的礁石、翻涌的泡沫和渾濁的海水中急速掃視,也逐漸深入。
下方的浪涌影響小了很多。
水下視物,也讓他少了眾多麻煩。
沒有浪費時間,他先行尋找鮑魚,至于那條錦繡龍蝦能否找到,就看運氣了。
“找到了!”
在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礁石凹陷底部,幾個堪比成人手掌還要大上一圈、厚實如磐石的深褐色“石塊”緊緊吸附著。
它們的外殼布滿粗糙的苔蘚和藤壺,幾乎與礁石融為一體。
水生迅速靠近,左手如鐵鉗般穩(wěn)穩(wěn)抓住礁石邊緣固定身體,右手抽出腰間的匕首,沒有絲毫猶豫,手腕發(fā)力,用力一撬!
“噗”一聲沉悶的輕響,伴隨著一股細微的水流攪動,那厚實沉重的大鮑魚應(yīng)聲脫落!
水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入手沉甸甸、冰涼滑膩。
他看也不看,反手就將其塞進網(wǎng)兜里。動作一氣呵成,干凈利落。
繼續(xù)。
短短幾個呼吸間,這個“鮑窩”里的三只大盤鮑就被他盡數(shù)收入囊中。
每一只都分量十足,外殼邊緣隱約可見一圈金線,是上等貨色!
他動作嫻熟,如同最老練的獵手,只挑稍微大、品相好的下手。
他沒有停留,身形在水中輕盈一折,擴大搜索范圍,在一片繁茂的馬尾藻林中,程水生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
黃唇魚膠的源頭——黃唇魚幼魚!
雖然只是幾條半尺來長的幼魚,但它們那特有的、泛著淡金色光澤的鱗片和略顯肥碩的身形,讓程水生心頭一跳。
黃唇魚成年后體型巨大,其魚鰾價比黃金,是頂級滋補品。
幼魚雖遠不及成年魚值錢,但其肉質(zhì)鮮美細嫩,在食肆也是稀罕物。
但在這里,沒有捕撈工具,光手和魚叉顯然不可能抓得住。
“或許下次可以弄些漁網(wǎng)。趕魚入網(wǎng)或許有機會。”
看著一條肥美的黃鰭鯛靈巧地甩尾消失在礁石縫隙中,心頭掠過一絲無奈。
這些游速快、警惕性高的經(jīng)濟魚類,僅憑匕首和雙手,幾乎不可能捕獲。
他不再糾結(jié),繼續(xù)在礁石區(qū)邊緣仔細搜尋。
撬下十幾只吸附在陰暗處的肥厚大生蠔,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叢附生在礁石上的狗爪螺。
這種長相奇特、形似狗爪的藤壺類生物,肉質(zhì)極其鮮美,是饕客眼中的珍品。
他用匕首掰下幾簇,收入篾簍,夠一盤了。
礁石底部陰暗處,幾只普通的青蟹正舉著大螯耀武揚威。
程水生用匕首一番挑逗,順利抓住三只,掰斷兩根小腿插入大螯的關(guān)節(jié)。頓時,兩支大螯沒了動靜。
離開礁石區(qū),他上去換氣,也將網(wǎng)兜里的貨倒到魚簍艙里,這樣一來,即便舢板翻了,鎖蓋好的魚簍的海貨也不會掉。
重新下水,來到一片沙泥與碎石混合的海底。
這里水流更緩,程水生的目光掃過每一寸沙地。
突然,一處微微凸起的沙堆邊緣,露出了一小片與眾不同的、帶著淡紫色美麗放射狀花紋的扇形邊緣——貴妃蚌!
貴妃蚌,‘程陽’記憶中也稱西施舌。
這種貝類殼薄肉厚,肉質(zhì)鮮甜無比,尤其是那飽滿的貝柱,也是名菜的頂級食材。
程水生心頭一喜,小心地用手扒開周圍的泥沙。
一個巴掌大小、花紋絢麗如藝術(shù)品的完整蚌殼顯露出來。
他迅速將其挖出,又仔細搜尋了附近。這片沙泥底似乎是貴妃蚌的棲息地之一。
很快,他又接連找到了八只差不多大的貴妃蚌!小的幼貝他沒動。
這時,他看到一處狹窄礁石縫隙深處。
他屏息靠近,手中魚叉如同毒蛇吐信,閃電般刺入!
一股掙扎的力量傳來,水生手腕一抖,精準地卸力,猛地將叉中之物抽出——是一條兩尺多長的青石斑魚!
魚叉的倒刺牢牢卡住魚鰓,任憑它如何掙扎也休想逃脫。
目光掃過一片相對平坦的沙泥底,感知捕捉到沙下幾處微弱的生命氣息。
他悄然落下,雙腳輕觸沙地,右手快如疾風,猛地插入沙中!
網(wǎng)兜的分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著。
大盤鮑、青石斑、青蟹王、將軍帽、青石斑魚……每一樣都是值錢的好貨。
在這片被‘詛咒’的海灣深處,在七海之心的加持下,程水生仿佛化身最高效的獵手,精準地攫取著大海的饋贈。
然而,他始終沒有忘記最主要的目標——錦繡龍蝦!
搜尋海貨的同時,他始終在尋找著更深、更隱秘、水流更復(fù)雜的地方。
尤其是那些巨大礁石底部深邃的洞穴和復(fù)雜如迷宮般的海草森林。
他尋找著任何一絲異常的、強大的、帶著瑰麗色彩的生命波動。
時間在高效而緊張的搜尋中流逝,他的換氣也已進行了五次。
閉氣實驗也延長到了八分鐘。
網(wǎng)兜已經(jīng)沉甸甸,收獲遠超尋常疍民數(shù)十日的辛勞收入。
但水生的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除了最開始那驚鴻一瞥的彩光洞穴,他深入了鬼螺灣核心區(qū)域更多的地方,遭遇了更兇險的暗流和更詭異的生物。
比如長著骨刺的怪魚、顏色妖異的巨大海葵。
卻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與錦繡蝦魁相關(guān)的強大氣息或瑰麗光彩。
他浮出水面換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和雨水。
天色在濃霧和雨幕的籠罩下,依舊灰暗不明。
但風雨似乎小了不少。
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