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魚油燈光在低矮的棚屋里搖曳,艱難地驅散著角落的黑暗,也勉強照亮了桌上那盆剛蒸好的、散發著谷物原始香氣的糙米飯。
顆粒分明,帶著淡淡的褐色,遠談不上精細。
但對于常年以魚蝦果腹、稀粥度日的程家來說,這已是難得的、帶著飽足感的“珍饈”。
“真好。真香?!背棠改樕系男θ菀恢辈辉⑷ァ?
她小心翼翼地將飯盛進三個豁口的粗陶碗里。
盛飯時,一粒米飯掉在地上,程母立即撿起吃進嘴里。
吃著米飯的甜,她臉上帶著一種滿足。
飯香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混雜著咸腥的海風、修補漁船的桐油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熬煮藥草的味道。
“阿彩,快來,坐下吃一碗?!?
程母招呼著坐在小凳上、正借著燈光幫水生整理一團漁網的阿彩。
阿彩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海風吹得微紅、卻難掩清秀的臉龐,眼睛亮晶晶的,像映著星光的海水。
她連忙擺手,聲音清脆帶著幾分羞澀:“嬸子,不用不用!我吃過了才來的!真的!”
她說著,手上穿針引線修補漁網的動作卻更快了,手指靈巧地在網眼間穿梭。
“你這孩子,跟嬸子還客氣什么?”
程母嗔怪道,不由分說地盛了冒尖一碗飯,就要往阿彩手里塞,“今晚多虧你幫忙,水生他爹才能歇著。你也嘗嘗。”
阿彩像被燙到一樣往后縮,臉更紅了:
“嬸子,真不用!你們好不容易……叔身子要緊,水生哥明天還要……”
她瞥了一眼旁邊沉默忙碌的水生,后面的話咽了回去,但擔憂的眼神藏不住。
水生正和父親程阿海蹲在屋角,借著燈光仔細檢查著幾樣東西。
那是明天去鬼螺灣要用的家伙什。
一個用厚實藤條編織、里面襯著防水油布的背簍。
幾根異常粗壯、浸過桐油顯得烏黑發亮的麻繩;
一個用堅韌老竹削成的、帶倒刺的鋒利魚叉;
還有一盞用厚玻璃罩著、結構精巧的防風油燈,這算是家里最值錢的“裝備”了。
水生拿起麻繩,一段段仔細地捋過,檢查著每一處結扣和磨損。
程阿海則沉默地用一塊磨石,一下下打磨著魚叉的尖刺,昏黃的燈光下,他佝僂的背影顯得格外沉重。
“拿著!”程母態度堅決,將那碗糙米飯塞進了阿彩懷里,“你不吃,嬸子心里過意不去。你爹娘那邊,嬸子知道。”
程母知道陳家家日子也艱難。
陳彩妹家里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這丫頭吃的自然就少了。
她也想多生,但生完水生后,身體就不行了,也無法再懷上。
她對阿彩是滿意的,從小看到大,也勤勞。自然也看得出這丫頭對自己兒子的心思。
阿彩捧著那碗溫熱的飯,感覺沉甸甸的,鼻尖發酸。
她不再推辭,只是低低地說:“謝謝嬸子?!?
她小心地撥了大半的飯到水生哥的碗里,然后才將剩下半碗的飯,放在自己面前。
“嬸子,阿海叔,水生哥,你們多吃點?!闭f著,她又拿起漁網,低頭專注地修補起來。
仿佛要用勞動來回報這份沉甸甸的善意。
程母看著阿彩懂事的樣子,又看看兒子和丈夫在角落忙碌的背影,眼角的紋路多了幾道。
水生檢查完繩索,抬起頭,正好看到阿彩低頭縫補的側影,燈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然后就看到她面前那小半碗的飯。
他沉默了一下,拿起自己堆高出一截的飯,走到阿彩身邊,不由分說地倒回她剛才放下的碗里。
“吃?!彼徽f了一個字,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
阿彩驚訝地抬頭,對上水生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顯得銳利而沉靜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不容拒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她的心猛地一跳,臉上瞬間飛起紅霞,連忙低下頭,小聲應道:“嗯……謝謝水生哥?!?
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著,感覺這粗糙的飯粒從未有過的香甜。
程阿海停下了磨刀的手,看著兒子和阿彩,又看看妻子,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欣慰,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
他咳了兩聲,啞著嗓子問:“阿生,東西都備齊了?那地方你得多注意。”
水生將最后一段麻繩仔細盤好,放進藤簍,語氣平靜地說道:“爹,放心。該備的都備了。
他明天我天不亮就出發,正午前回來。到時候,您去賣,我再出去。娘就在家里做飯。”
他盡量把話說得輕松。
但“鬼螺灣”三個字,在寂靜的棚屋里依然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那里不僅沉過船,也吞了不少人。故而許多人提起就感到后怕。
阿彩也擔心地看著水生,但也知道勸不了。
“好了,先吃。”程母端來兩條巴浪咸魚和一碟醬菜。
對疍民而言,咸魚和醬菜是最多的食物。
但也不是經常吃。蔬菜也有,但會少一些。至于肉,那一個月都未必能吃上一次。
飯后,阿彩主動幫忙去洗碗,她幾次欲言又止,想叮囑水生千萬小心,想問問那鬼螺灣到底有多可怕。
但看著水生和其父親說話的情況,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然后和眾人辭別后就先回去了。
程母默默拿起那件洗得發白、肩頭和肘部都打著厚厚補丁的舊褂子。
那是水生爹常穿的。
她挪到那盞魚油燈旁,豆大的火苗被從門縫鉆進來的海風吹得微微搖曳,在低矮的墻上投下巨大的、不斷晃動的影子。
她借著燈光開始縫補上面一道細微的裂口。
針線在粗布間穿梭,時不時將針尖在花白鬢角那略顯稀疏的頭發里輕輕一劃,讓針尖沾上一點點頭油,這樣穿針引線會更順滑些。
棚屋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魚油燈芯燃燒的噼啪聲。
“他爹,藥應該好了,你快些趁熱喝了?!背棠高@時叮囑道。
“好?!背贪⒑|c頭,放下手里的活計。
夜色如墨,吞噬著爛泥渡的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