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指甲在平板電腦邊緣掐出月牙形的白痕。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課程表像塊浸透汗水的電路板，奧數班、編程課、鋼琴私教、英語口語……十二歲的兒子陳陽的周末被切割成七個棱角分明的時段，連午飯都得在去下一個補習班的地鐵上解決。

“媽媽，我的機器人模型還在桌上拼到一半。”陳陽背著比書包還沉的畫板，校服領口沾著干涸的水彩漬。他說話時眼睛盯著電梯反光里自己模糊的影子，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塑料。

林晚按下電梯關門鍵，鏡面映出她鬢角新生的白發。“等考完 PET就給你買最新的樂高，”她伸手想理理兒子汗濕的劉海，卻被他下意識地偏頭躲開，“張阿姨家的朵朵已經開始學 Python了，你這個暑假必須把 C++入門吃透。”

電梯下行的失重感讓胃里一陣發緊。三年前她辭掉外企市場部的工作，成了全職陪讀媽媽。丈夫老陳的工程款被拖欠了大半年，家里每月兩萬的教育支出像座不斷充氣的熱氣球，懸在客廳水晶燈正下方。

周六清晨六點半，林晚在廚房煎荷包蛋。油鍋滋滋作響時，她聽見陳陽房間傳來機械鍵盤的敲擊聲。推開門看見兒子正對著編程網課的界面，手指在鍵盤上翻飛的速度比系鞋帶時利落十倍。窗簾縫隙漏進的晨光在他臉上投下藍幽幽的光斑，像臺運行中的精密儀器。

“先吃早飯。”她把餐盤放在書桌上，注意到鼠標墊邊緣磨出了毛邊，上面印著的卡通機器人已經褪成了灰白色。這是去年陳陽生日時，她在電腦城花八十塊買的，當時他抱著鼠標墊笑了整整十分鐘。

陳陽頭也沒抬地叉起雞蛋塞進嘴里，蛋黃順著嘴角淌到編程教材上。林晚抽紙巾時，看見書頁空白處用鉛筆涂滿了奇形怪狀的齒輪，每個齒牙都畫得極其標準。

奧數班在二十五樓，電梯里遇見同小區的李姐。對方手里攥著三張不同顏色的課程繳費單，看見林晚就開始抱怨：“你說咱們圖啥？上周帶樂樂去測智商，醫生說這孩子邏輯思維超常，結果報了個圍棋班，死活學不會。”

陳陽在奧數課上總是坐第一排。林晚透過教室后門的玻璃看進去，兒子挺直的脊背像把上了膛的尺子。老師在黑板上寫滿公式的間隙，會突然點他的名字：“陳陽，這道題用微分方程怎么解？”

她看見兒子站起來時，膝蓋骨發出輕微的聲響。那聲音讓林晚想起去年秋天，陳陽在小區花園里追一只流浪貓，摔在滑梯下面，當時也是這樣“咔嗒”一聲。

中午在快餐店對付午飯，陳陽突然說：“媽媽，我想參加學校的航模社團。”林晚正用手機查下午物理實驗課的路線，聞言抬起頭：“那個有什么用？下周就要考 KET了，哪有時間？”

兒子沒再說話，低頭用吸管把可樂里的冰塊戳得叮當響。林晚注意到他右手虎口處有塊淡青色的淤青，想起早上編程課結束時，陳陽說鼠標握久了有點疼。

物理實驗課在大學實驗室里。穿著白大褂的助教演示電磁感應時，陳陽突然舉手：“老師，如果改變線圈匝數，會不會產生渦流？”林晚坐在后排，看見兒子眼睛里閃過一絲她許久未見的光亮，像夏日午后突然穿透烏云的陽光。

下課鈴響時，助教拍著陳陽的肩膀說：“這孩子有天賦，應該學競賽。”林晚剛要道謝，手機彈出鋼琴老師的消息：“陳陽今天手腕發力還是不對，建議加一節私教課。”

走出實驗室時，暮色已經漫過教學樓的玻璃窗。陳陽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天空說：“媽媽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會飛的機器人？”林晚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見厚重的云層正被晚風撕扯成碎片。

“快走，鋼琴課要遲到了。”她拉著兒子的手腕往前走，觸感像握著段包著皮膚的鋼筋。

鋼琴教室在商場頂樓。等候區的沙發上坐滿了陪讀的家長，每個人手里都捧著厚厚的習題集。林晚翻開陳陽的鋼琴譜，發現夾著張折疊的草稿紙。展開來看，上面畫著個奇怪的機器，有鋼琴的鍵盤，還有螺旋槳和齒輪，旁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會飛的鋼琴。

“這是什么？”她把草稿紙遞過去。陳陽的耳朵瞬間紅了，搶過去揉成一團塞進褲兜：“上課無聊畫的。”

鋼琴老師推門出來，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陳陽的指法進步很快，但情感表達還是太機械。你看這首《月光》，他彈得像在拆解鐘表。”林晚點頭哈腰地道歉，眼角瞥見陳陽的手指在褲縫上無意識地敲擊，節奏快得像在彈一首不存在的進行曲。

回家的地鐵上，陳陽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林晚看著兒子眼下的青黑，突然想起他小時候總愛趴在自己腿上聽故事，那時他的睫毛很長，呼吸像小貓一樣輕輕掃過她的膝蓋。

手機震動起來，是老陳發來的視頻請求。屏幕里丈夫戴著安全帽，背景是正在施工的樓盤：“工程款下來一部分，我給你轉過去交下學期的學費。”林晚剛想說什么，就聽見視頻那頭傳來刺耳的電鉆聲。

掛了電話，她數了數手機銀行里的余額，剛好夠支付下周新增的機器人編程競賽集訓費。車廂晃動時，陳陽的頭歪到她肩上，嘴里喃喃著什么。林晚湊近了聽，聽見兒子在說：“齒輪要順時針轉……”

凌晨一點，林晚還在核對課程表。臺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株不斷分枝的樹。廚房傳來響動，她走過去看見陳陽正打開冰箱找牛奶，眼睛半睜半閉，走路的姿勢像臺電量不足的機器人。

“做噩夢了？”她伸手摸兒子的額頭，溫度有點燙。陳陽搖搖頭，咕咚咕咚喝完半盒牛奶，轉身往房間走：“夢見我的機器人學會彈鋼琴了，但它沒有心。”

林晚站在原地，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窗外的月光淌進廚房，在地板上積成一汪冰涼的水。她突然想起陳陽五歲那年，攥著塊磁鐵在小區里追了一下午的鐵屑，當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會跳舞的線。

第二天清晨，林晚把陳陽所有的補習班繳費單都塞進了碎紙機。機器運轉的聲音像群被放飛的蜂鳥，在客廳里盤旋不去。她推開兒子的房門，看見陳陽正趴在桌上，用拆下來的鬧鐘零件拼著什么。

“今天不去上奧數課了？”陳陽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林晚走過去，發現他手里拿著那張畫著會飛的鋼琴的草稿紙，背面用鉛筆寫著：媽媽，機器人也需要曬太陽。

陽光從窗簾縫隙鉆進來，在地板上畫了道金色的線。林晚突然想起很久前看過的一句話：每個孩子都是未拆封的宇宙，而不是等待編程的機器。她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這一次，陳陽沒有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