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條在蕭燼指間靈活地打了個旋兒，隨即被他緊緊攥進掌心，指節因為用力微微泛白。地板縫隙里那塊金屬上的凹凸紋路，還在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段解不開的暗號。他沒再去碰那道縫，只是把訓練服撕下來的布角重新蓋了上去，動作輕得仿佛在掩埋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

空了的泡面桶倒扣在桌沿，叉子橫擱在桶口，像個隨意的標記。他盯著看了兩秒，忽然抬手，隨意地將它掃落在地。“當啷！”一聲脆得扎耳朵的金屬撞擊聲，帶著回音，在死寂的房間里蕩開。幾乎同時，他另一只手飛快地按下了營養餐臺的加熱鍵。幽藍的啟動光一閃而過，映亮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

走廊盡頭傳來能量場特有的低沉嗡鳴，由遠及近，貼著地皮爬過來。巡邏機器人的探測波束，像一道冰涼的藍光，無聲地掃過門縫下方那絲縫隙。停留了頂多兩秒，嗡鳴聲又漸漸遠去。

他保持著姿勢沒動，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在通道深處。

床板又冷又硬，硌著后背。他仰面躺倒，呼吸放得很平緩，眼睛卻沒閉上。剛才那塊金屬上的凹凸，絕不是自然磨損。那排列太規整了，像是文字，又像某種坐標。時間太緊，他沒機會細辨，但那觸感已經刻進了肌肉記憶里——三下長的，兩下短的，接著又是三短一長……活脫脫一個重啟設備的信號。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耳垂。

那粒晶體安安穩穩地嵌在皮肉里，沒發燙，也沒震動。

不能再等了。

餐臺加熱結束的提示音輕響了一下。他看都沒看那管冒著熱氣的標準電解液，從訓練服上又撕下更細的一條布，緊緊纏在金屬條頂端，做了個簡陋的絕緣套。重新蹲到墻角，小心翼翼地將鉤子探進那道地板縫隙。這次只推進去兩厘米左右，手腕輕輕一挑。

“嗒”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那條接縫竟被他撬起一絲縫隙，露出一道細長的金屬槽！槽里嵌著一排微型接口，排列方式跟他見過的任何星盟標準通訊模塊都對不上號。他用纏著布的指尖蹭了蹭接口邊緣，其中一個接口的金屬邊緣明顯發暗，帶著氧化痕跡——這是被反復插拔才會留下的印記。

有人在這里偷偷接過東西。

不是接收監控信號，是往外發送。

他飛快地收回手，把布條和金屬條一股腦塞進泡面桶的夾層，再把空餐盤規規矩矩地擺在桶旁邊。然后回到床上躺下，閉上眼睛，呼吸慢慢變得悠長均勻。

五分鐘。他猛地睜開眼。

翻身下床，赤著的腳掌悄無聲息地貼住冰涼的地板，動作干凈利落，沒帶起一絲風。門禁系統需要聲紋加虹膜雙重驗證，但他記得銀狐每次送飯開門時，那扇沉重的金屬門在滑開的瞬間，總會有極其短暫的、幾乎感覺不到的遲滯——那是內部系統切換備用電源的微小空檔。他等的就是這個！

他無聲地貼到門后，手指輕輕搭在冰涼的門框邊緣，感受著內部線路微弱的電流脈動。一下，兩下……脈動在第三十七秒時，極其短暫地中斷了。

就是現在！

他用力向前一推！

門無聲地向側滑開，露出外面幽暗的走廊。

走廊空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照明調到了最低檔的夜光模式，泛著陰冷的暗藍色。他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墻壁移動，呼吸壓得極低，每一步都踩在通風口送出的微弱氣流上。熱感掃描的盲區在轉角第三塊地磚的上方，他像一截被風吹彎的草，無聲地彎腰穿過。

前面是指揮區外圍的一條備用通道，一道厚重的合金柵欄將它與主控室隔開。他回憶著寒千凝的習慣：戰術終端永遠戴在左腕，進入指揮區時，她習慣用右手去推門。這意味著她行進路線固定，右側會有一瞬間的視野死角。

他伏在柵欄旁一個通風口的金屬格柵下方，把自己蜷進最深的陰影里，像塊石頭。

十分鐘。腳步聲來了。

不是一個人。兩種節奏。前者的步伐沉穩、均勻，每一步都像丈量過；后者略顯急促，步幅稍小。他屏住呼吸，耳朵幾乎要嵌進冰冷的金屬壁里。

“議會的決議，明天一早就會公示。”是寒千凝的聲音，冷得能刮下冰碴子，“他們想拿走第七艦隊的獨立調度權。”

“我們……能拖多久？”是那個副官的聲音，帶著緊繃。

“七十二小時。”寒千凝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七十二小時后，如果我們拿不出像樣的反擊，艦隊就會被強制編入聯邦直屬序列。”

“那您打算……？”

“啟動‘斷戟’預案。B級權限以下軍官不得知情。所有通訊加密等級提到‘深淵’級。你去聯系冰川尊者，讓他準備好‘回聲’接應信號。”

短暫的沉默。

“蕭燼呢？”副官的聲音遲疑了一下，“他還關在軟禁室。”

寒千凝那邊停頓了一瞬，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他……聽到什么了？”

“監控記錄顯示他昨晚在走廊有異常滯留信號，但聲紋特征匹配度……不到百分之九十，系統最終判定為……誤報。”

“誤報？”她的聲音陡然沉下去，像淬了冰的刀鋒，“他不是普通人。給我盯死他。不準他靠近指揮區半步，更不準他……出現在我周圍。”

蕭燼的指甲在冰冷的金屬壁上刮出幾道白印。

盯上他了。

他像塊真正的石頭，連睫毛都沒動一下。可就在他準備調整重心時，右腳靴底邊緣，不偏不倚碾過一塊松動的金屬片。

“咔噠。”

一聲輕得幾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微響。

但下一秒，暗廊里響起急促的拔槍聲！寒千凝的凝霜槍口，已經如同毒蛇般瞬間抬起，冰冷地指向他藏身的陰影！

戰術目鏡的紅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地面，精準地鎖定了他的位置！

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

他猛地一壓喉嚨，發出一聲沙啞、帶著明顯電子干擾雜音的咳嗽，嗓音刻意模仿著機械維修工那種特有的腔調：“管道例行巡查！誤觸了閥板，已經復位了！長官！”

槍口紋絲不動，紅點穩穩地釘在他藏身的陰影上。

副官飛快地在腕式終端上操作，調出監控畫面：“系統……系統無入侵記錄！熱感掃描……顯示正常！只有一只……清潔機器人剛剛經過附近！”

寒千凝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陰影里，足足有五秒鐘。那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要將他從藏身處剜出來。

“再有擅闖者，”她的聲音冷得像絕對零度的真空，“格殺勿論。”

收槍的聲音干脆利落。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更快地遠去，消失在通道盡頭。

走廊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蕭燼沒有立刻動。他又等了整整三分鐘，確認探測波束沒有再掃回來，才像一灘融化的水，緩緩地從陰影里退了出來。手心全是冰涼的冷汗，他沒擦。他知道，剛才那一聲微不可聞的“咔噠”，已經讓系統記住了他存在的頻率特征。

他沿著原路貼墻返回，速度比來時快了一倍不止。就在他拐過最后一個彎，即將回到自己那條通道時，腳步猛地頓住。

前方走廊盡頭，那面巨大的智能鏡，突然無聲地亮了起來。

幽藍的光線映照著空蕩的走廊。

鏡面上，清晰地浮現出兩行冰冷的白色字符：

【非法滯留記錄：01分17秒】

【聲紋特征匹配度：83%】

他盯著那兩行字，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01分17秒的非法滯留記錄像道疤刻在鏡面上，83%的匹配度，離觸發警報就差7個百分點。

然后，他抬起胳膊，用袖口在門禁感應區和旁邊的金屬壁上用力蹭了幾下，抹掉可能殘留的指紋。回到軟禁室，他拿起那個倒扣的泡面桶，把藏在夾層的金屬條塞回袖口暗袋，又把空餐盤和叉子擺回原位。最后躺回那張冰冷的床上，閉上眼睛，呼吸平穩得仿佛從未離開過。

但他心里清楚，一切都變了。

寒千凝在防他，像防賊一樣。議會的刀已經懸在第七艦隊頭頂。而他，這個被軟禁的聯姻對象，莫名其妙地上了高危監控名單。

他想起她最后那句冰冷的話：“他不是普通人。”

她沒說錯。

但他也絕不是她想象中那種“危險”。

他睜開眼，盯著頭頂那片光滑的、泛著冷光的金屬天花板。

“議會”、“調度權”、“緊急預案”——這些詞像燒紅的鐵釘，一顆顆燙進他的記憶里。他不懂星盟那些彎彎繞的政治把戲，但他太懂權力斗爭的本質了。地球上，每一次大清洗，不都是從冠冕堂皇的“合法程序”開始，最后以“清除隱患”的名義結束嗎？

他現在，就是那個“隱患”。

手指再次摸向耳垂。

晶體依舊安靜，像顆沉睡的種子。

但他知道，下一次如果再暴露，絕不會再有“誤報”這種好運氣了。

他必須更快，更準，更不留痕跡。

他坐起身，從袖口抽出那截金屬條，用指甲在頂端用力刻下一道清晰的劃痕。然后走到智能鏡前，用手指蘸了點唾沫，在冰冷的鏡面上寫下三個濕漉漉的字：冰川尊者。

字跡剛剛成型，鏡面深處似乎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像是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無形的石子。他盯著那三個字，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寒千凝提到了他！那個傳說中駕駛著移動星堡撞向恒星，為艦隊斷后的老瘋子！

如果她要絕地反擊，這個“冰川尊者”一定是關鍵的一環！

而他，或許就是找到這枚棋子的突破口。

他抬手，用袖子抹掉鏡面上的字跡，重新躺回床上。眼睛閉上了，腦子卻像燒開的水壺一樣沸騰著。

剛才偷聽到的每一個字，每一處停頓，甚至寒千凝語氣里那絲極力壓抑的緊繃，都被他掰開了揉碎了反復咀嚼。他明白，靠耍寶、泡面和小聰明蒙混過關的日子結束了。這場被迫卷入的棋局，已經從單純的求生存，升級成了你死我活的博弈。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閉上眼睛的瞬間，那面漆黑的智能鏡底部，一行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色字符，如同幽靈般悄然浮現：

【檢測到異常信號殘留：Δ-7頻率段，匹配度91.6%】

字符如同鬼火般閃爍了兩下，隨即徹底熄滅，鏡面重新恢復了死寂的黑暗。

而他的手指，依然無意識地貼在滾燙的耳垂上。

袖口里，那根頂端刻著劃痕的金屬條，正悄然對準了墻角排水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