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的冷柜在頭頂發出持續的嗡鳴，蘇晴踮腳把最后一排酸奶擺齊時，額角的碎發沾了層薄霜。入職第三天，她已經能閉著眼睛摸到衛生巾區的位置，就像陳默閉著眼能數出工地上每根鋼筋的型號。

“蘇姐，生鮮區的排骨到了。”理貨組長的聲音從走廊傳來，帶著塑膠手套的手推過來半扇豬肉。蘇晴接過剔骨刀時，刀刃映出自己眼下的青黑——凌晨四點就要到崗卸貨，比做社區志愿者時更熬人。

倉庫后門的消防通道里，陳默正蹲在臺階上啃饅頭。他被分到了后勤搬運組，工裝外套的袖口磨出了毛邊，露出手腕上道淺粉色的疤——那是三年前在工地搬鋼管時被砸的，當時蘇晴抱著他的手哭了整整一夜。

“給。”蘇晴遞過去保溫杯，里面是早上煮的小米粥。陳默仰頭灌了大半，粥漬沾在胡茬上，像粒沒擦凈的米粒。“剛才見采購科的人說，下周可能要進一批新鮮草莓。”他突然說，“你以前最愛吃。”

蘇晴的心輕輕顫了下。結婚第二年她懷過一次孕，孕反嚴重得只能吃草莓，陳默每天凌晨去批發市場搶，回來時鞋上總沾著露水。后來孩子沒保住，他蹲在醫院走廊里，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說“對不起”。

中午輪班吃飯，蘇晴在員工休息室刷手機，社區群里彈出張照片：李阿姨從方艙醫院回來了，穿著防護服的大白正幫她拎行李。下面跟著張叔的留言：“小蘇，你媽要的降壓藥我給放門衛了，記得取。”

她回復“謝謝張叔”時，陳默端著兩盒盒飯走進來。米飯上臥著個荷包蛋，蛋白邊緣煎得金黃。“打飯的大姐說這個給孕婦補營養，”他把飯盒推過來，“咱先替未來的孩子嘗嘗。”

蘇晴的眼眶熱了。上周去給母親送藥，弟弟塞給她一兜土雞蛋，說“姐夫找著活兒就好，日子總會起來的”。她當時沒說，陳默為了給她爭取這個理貨員崗位，在超市經理辦公室等了整整一下午，煙蒂在煙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下午整理臨期食品貨架，蘇晴發現排快要過期的牛奶。包裝和家里扔掉的那盒一模一樣，她伸手去拿時，指尖又觸到那種硬邦邦的質感。身后傳來陳默的聲音：“這個我跟經理申請了，咱們買兩盒吧。”

“過期了。”她搖搖頭。

“沒過期，還有三天呢。”他拿起一盒塞進購物籃，“煮熱了喝沒事，就當……就當紀念下。”蘇晴看著他耳根發紅的樣子，突然想起封城那天，他舉著三箱牛奶沖回家時，也是這樣紅著臉說“多備點總沒錯”。

傍晚下班，兩人沿著社區圍墻往家走。鐵皮柵欄上的牽牛花又開了些，紫色花瓣在暮色里像串小燈籠。陳默突然停下腳步，從工裝口袋里摸出個塑料袋：“今天搬貨時見倉庫后面長了幾棵野蔥，挖了點。”

蘇晴接過來，蔥葉上還沾著濕泥。她想起結婚前，陳默帶她去工地旁的荒地野餐，用磚頭壘起小灶，炒了盤野蔥炒雞蛋，油星濺在他工裝上，像落了片星星。

打開家門時，冰箱發出熟悉的嗡鳴。蘇晴拉開門，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樣東西：超市打折買的番茄，張叔給的雞蛋，還有那兩盒臨期牛奶。陳默從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發頂：“等發了工資，咱先添臺新冰箱吧，這個太老了，總嗡嗡響。”

“不用，”蘇晴轉身環住他的腰，“等再攢點錢，給你買雙新勞保鞋。你那雙鞋底都快磨平了。”陳默的笑聲震得她耳膜發癢，這是封城以來，她第一次聽見他這樣笑。

夜里蘇晴被凍醒，伸手去摸身邊的位置，卻摸了個空。客廳亮著燈，她走出去，看見陳默正趴在茶幾上寫什么。紙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線條，像幅簡易的設計圖。

“這是啥？”她湊過去看。

“我想在陽臺搭個花架，”陳默指著圖紙，“等解封了，買些牽牛花籽種上，讓它們爬到柵欄上去。”他的指尖在紙上輕輕滑動，昏黃的燈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道搬鋼管留下的疤，像條溫柔的河流。

冰箱突然嗡鳴了一聲，像是在應和。蘇晴打開門，那兩盒牛奶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她想起陳默說“就當紀念下”，突然明白有些東西過期了，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比如他蹲在陽臺抽煙時，手機屏保里她的笑臉；比如他把野蔥塞進她手里時，掌心的溫度；比如此刻，他畫花架時，眼里重新亮起的光。

窗外的天色慢慢泛白，社區網格員的喇叭聲又響起來，這次卻帶著點不一樣的調子：“通知通知，明日起解除區域封控管理——”

蘇晴猛地回頭，看見陳默正站在窗簾邊，手指把布料攥出褶皺。晨光順著他指縫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聽見了嗎？”蘇晴的聲音發顫。

陳默轉過身，眼眶又紅了，卻咧開嘴笑了。他走過來，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這一次，蘇晴聽見的心跳不再是舊機器重啟的鈍響，而是像春日的驚雷，轟隆隆地，帶著破土而出的力量。

“聽見了，”他說，“咱的花架，能早點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