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的鐵皮柵欄在暴雨中發出哐當聲響，蘇晴把最后一棵白菜塞進冰箱時，指尖觸到了盒硬邦邦的牛奶。包裝上的生產日期已經模糊，她記得這是封城前一天搶的貨，當時陳默舉著三箱牛奶從超市沖出來，口罩勒出的紅痕橫貫顴骨。

“又買這么多？”她當時接過箱子，聽見丈夫喘著氣說：“樓下王姐說要封半個月，多備點總沒錯。”現在那道紅痕變成了夫妻間的楚河漢界，橫亙在雙人床的正中間。

凌晨三點，蘇晴被客廳的窸窣聲驚醒。躡手躡腳走出去，看見陳默正蹲在陽臺抽煙，手機屏幕亮著，映出銀行催貸短信的藍色光暈。“又失眠？”她遞過去一杯溫水，丈夫沒接，把煙蒂摁在空牛奶盒里。

“工地停了快倆月，甲方的款還沒到。”陳默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鋼管，“這個月房貸怕是又得逾期。”蘇晴靠在門框上，想起上周物業貼在單元門口的催繳單，紅色印章像道新鮮的傷口。

冰箱突然發出嗡鳴，蘇晴打開門，冷氣撲面而來。除了那盒過期牛奶，只剩下半袋速凍餃子和三瓶辣椒醬。她想起結婚那年，陳默在廚房給她煮蝦餃，蒸汽模糊了眼鏡片，他說：“以后咱家冰箱永遠給你留著位置。”

清晨六點，社區網格員在樓下喊：“核酸檢測了——”蘇晴套上防護服當志愿者，路過隔壁單元時，看見李阿姨被救護車拉走。聽說她老伴昨天確診，凌晨在陽臺用跳繩結束了生命。

排隊的居民都戴著口罩，彼此間隔兩米。蘇晴舉著健康碼掃碼牌，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吵架。一對年輕夫妻正互相推搡，女人的哭喊穿透口罩：“你當初非要投資那破民宿！現在貸都還不上！”

中午換班回家，陳默還躺在床上。蘇晴把涼透的粥放在床頭柜上，看見他手機屏保還是結婚照。照片上的她穿著白紗，陳默單膝跪地，陽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現在那只手正攥著枕頭，指節泛白。

“下午有個線上招聘會，”蘇晴輕聲說，“我投了幾家超市理貨員。”陳默猛地坐起來，枕頭掉在地上：“你去做那個？那我這幾年工地白跑了？”他的吼聲震得窗戶玻璃發顫，蘇晴看見他脖頸上暴起的青筋，像條掙扎的蚯蚓。

爭吵聲引來了鄰居的敲門聲。蘇晴打開門，對門的張叔舉著兩瓶酒精：“小兩口小聲點，孩子在上網課呢。”她接過酒精時，瞥見陳默正把自己摔進沙發，背影佝僂得像株被暴雨打蔫的向日葵。

傍晚社區發了蔬菜包，蘇晴分揀時發現有顆爛掉的生菜。扔進垃圾桶的瞬間，手機響了，是娘家弟弟打來的：“姐，媽降壓藥吃完了，你那還有嗎？”她捏著菜葉的手突然收緊，綠色汁液順著指縫滴在地板上。

“明天我送過去。”掛了電話，看見陳默站在身后，手里拿著錢包。“這里有兩千，”他抽出兩張鈔票放在桌上，“不夠再說。”蘇晴沒接，想起上個月弟弟結婚，陳默把準備還信用卡的錢全墊了份子。

深夜整理衣柜，蘇晴翻出陳默那件工裝外套。兜子里掉出張皺巴巴的收據，是去年給她買項鏈的票據，三千八。當時她埋怨太貴，他笑著說：“工頭結了筆獎金，該給我老婆添點東西。”

現在那條項鏈躺在首飾盒底層，蒙上了灰。蘇晴對著鏡子戴上，冰涼的金屬貼著鎖骨。突然聽見陳默在客廳嘔吐，跑出去看見他趴在馬桶邊，手里攥著張催款通知單。

“別喝了！”她奪過酒瓶，酒液灑在瓷磚上，散發出刺鼻的酸腐味。陳默抬起頭，眼眶通紅：“我對不起你……”這句話像枚生銹的釘子，釘進蘇晴的心臟。

凌晨五點，蘇晴被凍醒。身邊的位置是空的，陽臺傳來打火機聲。她裹著毯子走過去，看見陳默正對著手機哭。屏幕上是工地的照片，吊塔孤零零地立在霧里，像個巨大的感嘆號。

“剛接到通知，”他聲音發顫，“工地要裁員，我在名單上。”蘇晴從背后抱住他，感覺丈夫的肩膀在發抖。這是封城以來他們第一次肢體接觸，彼此的骨骼硌得生疼，像兩塊相撞的礁石。

冰箱又開始嗡鳴，蘇晴打開門，把那盒過期牛奶扔進垃圾桶。陳默走過來，從背后輕輕環住她的腰。“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應聘，”他下巴抵在她發頂，“超市理貨員也行，總比在家耗著強。”

晨光從窗簾縫隙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道金色的光帶。蘇晴轉身時，看見陳默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淚痕。她伸手撫過那片皮膚，像觸摸多年前工地上曬得黝黑的脊梁。

“冰箱空了，”她輕聲說，“等解封，我們去超市重新填滿它。”陳默點點頭，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隔著睡衣，蘇晴聽見他的心跳，像臺重新啟動的舊機器，緩慢卻堅定地運轉起來。

樓下的核酸檢測隊伍又排起來了，網格員的喇叭聲遠遠傳來。蘇晴看著窗外，突然發現那道鐵皮柵欄上，不知何時爬滿了牽牛花。紫色的花瓣在晨風里輕輕顫動，像無數雙睜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