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那天的雷聲剛過，陳默就蹲在陽臺翻土。鐵鍬插進花盆的瞬間，帶起幾粒去年的牽牛花籽，褐色的小顆粒滾到孩子腳邊，被他捏在手里咯咯笑?！斑@是種子，”陳默放下鐵鍬，把孩子架在肩頭，“種下去，就會長出和柵欄上一樣的花?！?
蘇晴從超市帶回袋草莓，看見父子倆正往土里撒籽。陳默的工裝褲沾著泥點，孩子的袖口也蹭得發黑，兩人蹲在花架下的模樣，像兩株扎在土里的向日葵?！皬埵逭f今年的籽得摻點草木灰，”陳默頭也不抬地說，“去年他試了，花開得比往年艷?！?
冰箱的保鮮層添了新成員：陳默從工地帶回的野生薺菜，蘇晴腌的香椿芽，還有孩子咬了一半的蘋果。最顯眼的格里放著個玻璃罐，里面裝著去年收集的牽?；ㄗ眩瑯撕炇呛⒆赢嫷耐嵬崤づさ奶?，旁邊寫著“春天”——是陳默握著他的手教的，筆畫像蚯蚓爬。
社區組織義務植樹時，陳默抱著孩子扛樹苗。小家伙的小手攥著鐵鍬柄，跟著大人的節奏往坑里填土，汗珠子順著下巴滴進土里，像顆提前落下的春雨。李阿姨舉著水壺跟在后面澆，笑著說：“這祖孫三代的架勢，倒像是在種一片森林?！?
蘇晴站在旁邊拍照，鏡頭里的陳默正彎腰扶正樹苗，后背的碎花補丁在陽光下閃著光。她突然想起封城那年，他也是這樣彎腰，把煙蒂摁在空牛奶盒里，那時的背影佝僂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草，如今卻挺得筆直，像他親手栽下的樹苗。
孩子上幼兒園的第一天，陳默特意請了假。他牽著小家伙的手走到校門口，工裝口袋里揣著顆牽?；ㄗ眩低等o孩子：“想爸爸了，就摸摸它，像爸爸在身邊一樣。”蘇晴看著兒子攥著籽走進教室，突然發現陳默的眼眶紅了，這個在工地上流血都不皺眉的男人，此刻像被抽走了主心骨。
傍晚去接孩子時，老師笑著說：“你家娃把種子埋在花壇里了，說要種出花給爸爸看?！标惸情_花壇的土，果然看見那顆牽牛花籽躺在里面，旁邊還壓著片小樹葉，像給種子蓋了層被子。他蹲在花壇邊，半天沒說話，肩膀輕輕晃著，像被風吹動的花架。
冰箱里的草莓換了季，變成了新鮮的櫻桃。蘇晴整理時，翻出那罐牽?；ㄗ?，突然想起來什么，轉身往陽臺跑。陳默正給剛冒芽的幼苗澆水，嫩綠的芽尖頂著土殼，像群怯生生的小問號?！澳憧?，”她舉起罐子，“去年的籽還剩這么多?！?
“留著，”陳默直起身，把罐子放在花架最高層，“等明年，讓孩子自己種?！标柟馔高^藤蔓的縫隙落在罐身上，標簽上的“春天”兩個字，像突然活了過來。
暴雨來得猝不及防的那個傍晚，陳默從工地跑回家時，渾身都濕透了。他沒顧上換衣服，先沖到陽臺給花架搭雨棚，塑料布被風吹得嘩嘩響，他卻死死拽著邊角，喊著：“別把苗打壞了！”蘇晴抱著被子出來時，看見他后背的補丁已經濕透，貼在身上像朵深色的花。
雨停后，天邊掛起道彩虹。孩子指著陽臺喊“綠”，原來被雨水洗過的幼苗，冒出了新的嫩葉，嫩得能掐出水。陳默蹲在花架下數葉片，數到第七片時，突然回頭對蘇晴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光，像落滿了星星。
冰箱的冷凍層凍上了新包的餃子，是孩子愛吃的蝦仁餡。蘇晴煮餃子時，看見陳默正對著手機傻笑，屏幕上是幼兒園老師發的照片：兒子種的那顆籽，冒出了片小小的芽，像只舉起的小手。
深秋整理衣柜時，蘇晴翻出那件封城時穿的防護服，袖口已經磨破了邊。她正要扔進垃圾桶，被陳默攔住了?！傲糁桑彼B得整整齊齊，放進收納箱底層，“跟那盒牛奶包裝、牽牛花籽放一起，算是咱家的傳家寶?！?
孩子睡前總愛聽故事，陳默就講封城時的日子。他說那時冰箱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后來慢慢被草莓、牛奶、小餅干填滿了，就像現在的陽臺，從光禿禿的花架，長成了爬滿藤蔓的小森林。“就像這顆籽，”他捏起顆牽?；ㄗ逊旁诤⒆邮中模奥裨谕晾飼r誰也看不見，等春天來了，就使勁往上長?！?
蘇晴靠在床頭聽著，看見月光從花架的縫隙漏進來，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片流動的綠。冰箱的嗡鳴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應和陳默的話——那些藏在時光里的艱難，原來都是種子，只要肯等，總會在某個春天，破土而出。
第二天清晨，孩子舉著片新葉跑進來，喊著“花開了”。蘇晴和陳默沖到陽臺，看見第一朵牽?；ㄕ龑χ枏堥_花瓣，紫色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像只剛睡醒的眼睛。柵欄上的舊藤蔓旁，新的枝條已經爬了半尺，嫩綠的卷須纏著去年的枯藤，像場跨越歲月的擁抱。
陳默突然從工裝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打開是條新項鏈，比當年那條更簡單，卻閃著溫潤的光。“工地發了年終獎，”他撓著頭笑，“給你添點東西?！碧K晴接過項鏈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繭子，像摸到了這些年走過的路——從空冰箱到滿陽臺，從寒冬到春天，從兩個人到三個人。
樓下傳來幼兒園的早操音樂，孩子跟著節奏在花架下轉圈。蘇晴看著陳默彎腰給新藤系繩子，陽光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竟像鍍了層金邊。遠處的工地上，新的幼兒園已經封頂，吊塔的影子在晨光里輕輕晃，像在為某個嶄新的春天，搖著鈴鐺。
她低頭看著胸前的項鏈，又望向柵欄上的牽?；?，突然明白，最好的日子從不是憑空而來的，是像種花那樣，一鍬土，一粒籽，一瓢水，在漫長的等待里，慢慢熬出來的。就像此刻的陽光，此刻的花香，此刻身邊的人——都是時光埋下的籽，在歲月里，長成了最溫柔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