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浪頭裹挾著破碎的木板和絕望，狠狠拍在夯實的土坡上，濺起大片泥漿。冰冷的窒息感如同鐵鉗扼住喉嚨，意識在黑暗的深淵邊緣沉浮。就在蘇曉以為自己即將被徹底吞噬時，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抓住了！往上拉！”

“快！用力！”

嘈雜的呼喊穿透了洪水的咆哮。蘇曉感覺自己像一條離水的魚，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冰冷刺骨的死亡懷抱中硬生生拖拽出來！身體重重地摔在濕滑泥濘的坡地上，冰冷的泥水糊了一臉，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肺部的劇痛和全身的冰冷。

“丫頭！丫頭！”張氏嘶啞的哭喊就在耳邊，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蘇曉艱難地睜開被泥水糊住的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是張氏那張同樣沾滿泥漿、卻寫滿了慶幸的臉，還有被她緊緊護在懷里、雖然昏迷但呼吸尚存的二丫。幾個渾身濕透、面色黝黑的村民正七手八腳地將她們從坡地邊緣拖拽到更安全的地方。

“老天爺開眼?。≌婢壬蟻砹?！”

“是張嬸和曉丫頭！還有二丫！”

“快！拿干布來！點堆火！”

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村民們樸素的關懷，如同微弱的暖流，稍稍驅散了浸入骨髓的寒冷。蘇曉癱軟在冰冷的泥地上，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泥土腥味的空氣，任由村民用粗糙但還算干燥的破布擦拭她臉上的泥水。她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胸口——衣襟被洪水沖得散亂，但那個貼身的小布包還在！隔著濕透的、冰冷的布片，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里面幾顆圓潤飽滿、帶著體溫的硬物！

豆種！還在！

巨大的慶幸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沖散了身體的痛苦。她賭贏了！這來自洪水的劫難，終究沒能奪走她唯一的希望！

“謝……謝謝……”蘇曉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謝啥！都是一個村的！人能救上來就好！”一個看起來像是里正模樣的中年漢子（孫里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心有余悸地看著腳下依舊奔騰咆哮的渾濁洪流，“這黑龍（洪水）來得太邪乎了！要不是有人眼尖看到你們被沖下來，又正好沖到咱村這高坡前……”他搖搖頭，不敢想下去。

蘇曉在張氏的攙扶下，勉強坐起身，環顧四周。這里似乎是村子邊緣的一處緩坡高地，暫時避開了洪水的直接沖擊。幾十個村民擠在這里，臉上帶著驚恐和茫然，家當寥寥無幾，只有一些從家里搶出來的糧食口袋和鍋碗瓢盆。簡陋的窩棚根本擋不住這樣的大雨，很多人渾身濕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孩童的哭聲、老人的咳嗽聲、婦女的啜泣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絕望的氣息。

河神廟沒了，張氏那個簡陋的家肯定也完了。她們現在，和這些村民一樣，成了無家可歸的災民。

“孫里正，”蘇曉強忍著喉嚨的灼痛，聲音雖弱卻清晰，“洪水……什么時候能退？”

孫里正嘆了口氣，愁眉苦臉：“看這架勢，沒個三五天怕是退不了。上游肯定也遭了災，水都堵著呢。咱們這坡地暫時安全，但糧食……唉，搶出來的這點，頂不了幾天啊！這雨再不停，地里泡爛的莊稼……今年冬天可咋過……”他憂心忡忡地看著坡下渾濁的水面，那里隱約可見被淹沒的、只剩下樹梢的農田。

饑餓的陰云，比洪水更沉重地壓在了每個人心頭。

蘇曉的心沉了下去。天災之后，往往伴隨著人禍——饑荒。七七四十九天的緩沖期被洪水打斷，新的生存危機已然降臨！她必須盡快證明自己的價值，真正掌握主動！而胸口那幾顆吸飽了水、飽脹欲裂的豆種，就是她唯一的籌碼！

“里正叔，”蘇曉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著孫里正，“我有辦法……或許……能讓大家……在洪水退前……吃上點新鮮的……東西?！?

“啥？”孫里正一愣，周圍的村民也投來疑惑的目光。新鮮東西？這洪水滔天，連干柴都難找，去哪弄新鮮東西？

“不用土，不用地，”蘇曉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只需要……水，一點容器……和……幾天時間。”

張氏猛地抓緊了蘇曉的胳膊，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不解。丫頭又要做什么？這節骨眼上，萬一不成……

孫里正皺緊眉頭，狐疑地看著蘇曉蒼白的臉：“曉丫頭，不是叔不信你。你之前……是有點神異?？蛇@……這沒土沒地的，憑空變出吃的？這……這也太……”

“里正叔！”蘇曉打斷他，眼神異常明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給我一個破瓦罐！再給我一點干凈的水！五天！不，四天！我讓大家看到東西！若是不成……”她咬了咬牙，“我……我任憑處置！”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在絕望的氛圍中顯得格外清晰。孫里正看著蘇曉眼中那不屬于她年齡和處境的冷靜與自信，又想起她在河神廟弄出的“白煙”、“神火”和那應驗的“黑龍”預言，心中動搖起來。也許……這丫頭真有什么通神的手段？哪怕只是一點點希望，在這絕境中也值得一試！

“好！”孫里正猛地一跺腳，“就依你！柱子！去找個破瓦罐來！要沒裂的！二狗！去坡頂接點雨水，用干凈盆接！”他點了兩個村民的名字，又轉向蘇曉，“丫頭，地方你挑！需要什么盡管說！但丑話說前頭，要是四天后啥也沒有……”

“我認！”蘇曉斬釘截鐵。

很快，一個雖然舊但還算完好的陶罐被找來了，里面盛著半罐相對清澈的雨水。在孫里正的安排下，蘇曉選擇了坡地上一處相對避風、又能被稀疏陽光照到的角落。張氏憂心忡忡地守在一旁。

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懷疑、或期盼，都聚焦在那個角落和那個捧著陶罐的瘦弱少女身上。

蘇曉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虛弱和緊張。她背對著眾人，用身體盡可能擋住視線。然后，她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解開了貼身藏著的那個小布包。

幾顆深褐色、吸飽了水、變得圓潤飽滿、幾乎有指肚大小的豆種，安靜地躺在她的掌心。表皮光滑，臍點處微微鼓起，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沒錯！就是它！她賭對了！

她強忍著激動，小心翼翼地將這幾顆珍貴的豆種，輕輕地、一顆一顆地放入了盛著清水的陶罐底部。豆種沉入水底，在清澈的水中清晰可見。

接著，蘇曉在張氏和村民驚愕的目光中，做了一件讓他們更加無法理解的事情——她找孫里正要了一塊相對干凈、厚實的深色粗布，仔細地將陶罐的口嚴嚴實實地蒙了起來！然后用草繩在罐口處扎緊，確保密不透光！

“這……這是干啥？”孫里正忍不住問道。不曬太陽？還蒙起來？這能長出東西？

“豆……豆神……畏光……”蘇曉隨口編了個理由，表情無比認真，“需在……黑暗中……蘊養神性……”她將蒙著黑布的陶罐輕輕放在選好的角落，用幾塊石頭小心地墊穩。

做完這一切，蘇曉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被張氏及時扶住。她靠在張氏身上，對著孫里正和圍觀的村民，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四天……靜待……神豆……破土……”

接下來的四天，成了蘇家村災民營地最詭異也最煎熬的四天。

那個蒙著黑布、放在角落的破陶罐，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每天，孫里正都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由蘇曉（或張氏）親自打開罐口的黑布一角，小心地換一次干凈的雨水，然后再迅速蒙上。每次開罐，都只有短短幾息時間，但眼尖的村民還是能看到，罐底那幾顆豆子似乎……沒什么變化？依舊沉在水底。

失望和懷疑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我就說不行吧！蒙著黑布泡水里，豆子不爛掉才怪！”

“就是！還神豆破土？土都沒有！”

“這丫頭是不是被洪水沖傻了？”

“里正也是，病急亂投醫……”

竊竊私語和質疑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張氏憂心如焚，幾次想勸蘇曉放棄。屠夫柱子更是陰陽怪氣，冷嘲熱諷。連孫里正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蘇曉卻異常平靜。她大部分時間都虛弱地靠坐在窩棚邊，閉目養神，對周圍的議論充耳不聞。只有每天換水時，她眼中才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她能感覺到，豆種的生命力正在黑暗中積蓄、萌動！

第三天傍晚換水時，張氏在揭開黑布的瞬間，手猛地一抖，差點把陶罐打翻！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罐底——那幾顆深褐色的豆子，頂端似乎……裂開了小小的口子？露出了一點點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白芽？！

“丫……丫頭……”張氏的聲音都在發抖。

蘇曉湊近看了一眼，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極其微弱的笑容。成了！豆芽開始萌發了！

第四天清晨，天色依舊陰沉，雨勢稍歇。整個坡地營地彌漫著一種壓抑的絕望氣氛。糧食見底，洪水未退，希望渺茫。

孫里正臉色鐵青地走向那個角落。柱子抱著胳膊，一臉看好戲的冷笑跟在后面。很多村民也圍了過來，眼神麻木，帶著最后一點即將破滅的期待。

“曉丫頭，”孫里正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和不耐煩，“四天到了！你說的‘神豆破土’呢？今天要是再拿不出東西，可別怪叔……”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蘇曉已經平靜地走了過來。她沒有看孫里正，也沒有看任何人。她徑直走到那個蒙著黑布的陶罐前，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視下，伸出手，解開了罐口扎緊的草繩，然后，緩緩地、揭開了那塊蒙了四天的深色粗布！

清晨微弱的曦光，瞬間灑入罐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所有人——孫里正、柱子、張氏、二丫、以及圍觀的每一個村民——他們的眼睛都在瞬間瞪到了極限！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臉上寫滿了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只見那原本只有幾顆豆子和清水的陶罐里，此刻，竟被一團蓬松、雪白、晶瑩剔透的生命所填滿！

一根根粗壯、脆嫩、如同白玉雕琢般的芽莖，密密麻麻、生機勃勃地從每一顆裂開的豆種中伸展出來！它們頂著兩片微微張開、同樣嫩黃透亮的子葉，如同初生的嬰兒，好奇地探向罐口的光明！整罐豆芽水靈靈、白生生，散發著一種清新、干凈的、屬于生命的蓬勃氣息！在渾濁絕望的災民營地中，這一罐雪白晶瑩的嫩芽，如同黑暗中的燈塔，耀眼得令人窒息！

“豆……豆子……發芽了？！”

“白的！全是白的！這么多！”

“神豆！真是神豆啊！”

“河神娘娘顯靈！是通靈人！她真能無土生糧！”

死寂被打破！巨大的驚呼聲、難以置信的贊嘆聲、狂喜的呼喊聲瞬間爆發！如同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村民們瘋狂地涌上前，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柱子臉上的冷笑徹底僵住，變成了呆滯和驚駭！孫里正更是渾身劇震，猛地后退一步，看著那罐雪白晶瑩的豆芽，又看看臉色蒼白卻眼神清亮的蘇曉，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曉輕輕伸出手，從罐中掐下一小段最嫩的豆芽，放入口中。清脆的口感，帶著一股清新微甜的汁液，瞬間在舌尖化開。這是生命的力量，是科學的力量，更是她在這個世界，親手種下的第一顆希望之種！

她抬起頭，迎著孫里正震撼的目光和所有村民敬畏狂熱的注視，聲音平靜，卻如同驚雷般在每個人心頭炸響：

“此物，名為‘如意菜’（豆芽古稱）。水潤而生，不沾寸土，四日可得。雖非主糧，卻可解燃眉之急，活命渡荒?！彼哪抗鈷哌^饑餓的人群，最后落在孫里正臉上，“里正叔，現在……能給我找些大點的陶盆，還有……更多的豆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