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桃源瘴
- 三尺春水畫秋影
- 你是錚的帥
- 2108字
- 2025-08-16 18:48:53
(引王維《桃源行》:“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一、落英凝血
岑白心口的桃花灣在第四日潰爛。
起初只是幾瓣墨色桃花浮在《雪溪圖》的江波上,漸漸那花竟生出細根,根系扎進皮肉吮吸。今晨他解開衣襟時,整片江灣已化作猩紅潰瘍,潰面凸起無數桃樹狀的血管,枝頭掛著粘稠的血露。
“是畫癭。”林蟬以指尖輕觸潰面,腕間“十日畫一水”的金痕微微發燙,“癭里結著東西。”
她并指如刀劃開一處鼓脹的癭瘤——
“噗嗤!”
血膿中滾出一枚帶核的桃實。果肉半腐,露出核上刻著的蠅頭小楷:“晉太元中”。
駝隊老者留下的銅鈸突然自鳴。鈸面“鎖靈圖”中,代表敦煌飛天的裙裾滲出褐斑,斑點蔓延處,飛天的手指正一根根朽斷脫落。
“桃源噬古。”林蟬盯著桃核上蠕動的墨根,“它在吃更老的畫魂。”
當夜子時,岑白在劇痛中昏死。潰爛的桃花灣竟從他胸口剝離,懸浮半空,化作一扇由桃枝虬結的月洞門。門內煙霞流蕩,隱約可見青溪落英,溪畔立著個蓑衣人,背影與《雪溪圖》舟子如出一轍。
那人影緩緩轉身,臉上沒有五官,只刻著一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二、墨井耕煙
踏入月洞門的剎那,林蟬腕間金痕劇痛。
眼前哪有什么良田美池!焦黑的桃樹扭曲如骨爪,枝頭倒吊著剝皮的死禽,地上“雞犬”皆是枯骨拼接的傀儡,關節處滋生出霉綠的菌絲。所謂“屋舍”,實為殘碑壘成的墳冢,碑文被菌絲覆蓋,只零星露出些字眼——
“義熙”…“避秦”…“無復”…
那無面蓑衣人蹲在溪邊,以手掘地。土坑中涌出的不是清泉,而是粘稠如瀝青的**墨漿**,漿中沉浮著半消化的人骨殘片。他每挖一捧墨漿,臉上就多刻一字。此刻已刻到:“遂迷,不復得路”。
“畫境反了。”林蟬攥緊腕痕,“桃花源變作了桃花瘴。”
蓑衣人突然停手,轉向二人。無面的臉皮上,“遂迷”二字滲出墨淚。他指向遠處一座碑冢,冢頂蹲著只獨眼烏鴉,鳥喙叼著半幅《輞川圖》殘卷。
碑冢裂開縫隙,內里傳出沉悶敲擊聲。岑白以骨筆刺入裂縫——
“轟!”
冢內豁然中空。四壁嵌滿歷代摹本《桃源圖》:王維的雪景版、李思訓的金碧版、仇英的青綠版……所有畫中漁人皆被剜去雙目,眼眶內塞著桃核。中央一口深井噴涌墨漿,井沿鎖著個只剩上半身的書生,正以指蘸墨,在井壁反復書寫“南陽劉子驥”的遺言。
書生的下半身,已與井中伸出的墨根長為一體。
三、字殮畫尸
“桃源是口活棺。”書生抬頭,臉上爬滿菌斑,“葬著歷代尋不到的癡人魂。”
他名喚沈墨禪,萬歷年間蘇州畫癡,為尋仇英《桃源圖》真跡,循古卷線索入此境,被墨井所囚已四百載。
“墨漿乃畫尸所化。”他指向井壁,“你看那些字。”
林蟬凝目細看——井壁“劉子驥”三字下,墨痕竟由億萬更小的字粒組成:趙佶的“天下一人”花押、唐寅“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印章、乃至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的題跋……所有字粒都在緩慢蠕動,像蛆蟲啃食著沈墨禪新寫的筆跡。
“它們在吃‘尋’字。”沈墨禪苦笑,“桃源靠吞食‘尋覓之念’活命。”
仿佛回應他,井中墨漿突然翻涌,浮出一具裹著金粟山藏經紙的骸骨。骸骨雙手緊抱一幅畫卷,卷首露出“桃源”二字,紙色卻如浸透血水的抹布。
“仇十洲(仇英)的真身……”沈墨禪聲音發顫,“當年他未能畫完最后一筆,被桃源吞骨為祭。”
骸骨懷中的畫軸突然自行展開——
空卷!
唯卷尾處一點未干的墨漬,形如淚痕。
四、血桃點睛
仇英骸骨抱空卷浮沉的景象,刺激了井壁字粒。
“天下…風流…奇峰…”無數碎字從井壁剝落,匯聚成一條污濁的**字虺**,撲向空卷那點墨淚!字虺過處,沈墨禪書寫的新字瞬間褪色。
“它要借仇英殘淚重生桃源!”沈墨禪嘶喊。
林蟬腕間金痕驟亮。“十日畫一水”五字浮凸而出,化作五道金鏈纏向字虺。字虺扭身甩尾,尾梢濺起的墨點打在金鏈上,竟腐蝕出《富春山居圖》的局部!
“用這個!”岑白突然將骨筆擲來。
林蟬接筆的剎那,腕間金鏈與骨筆共鳴。她福至心靈,以筆蘸取自己腕痕滲出的金血,點向仇英空卷的墨淚——
“咣!”
金血入墨,空卷上猛地爆出萬丈強光!光中浮現的并非桃源,而是仇英臨終前刻在掌骨的遺恨:
一樹桃花一樹血,半生丹青半生囚。
血光灼燒字虺。虺身碎字哀嚎著脫落:“天”字裂冠、“下”字斷足、“風”字折翅……最終只剩“一人”花押與“奇峰”題跋還在掙扎。
沈墨禪突然大笑,殘軀掙斷墨根,撲入井中抱住仇英骸骨:“十洲兄!我替你補最后一筆!”
他咬斷舌尖,以血為墨,在空卷上畫下淋漓一點——
正是那蓑衣人臉上缺失的“之”字最后一捺!
五、殘墳春
捺成筆落,天地寂靜。
墨井干涸,字虺崩散。焦桃朽骨化作飛灰,露出灰燼下掩埋的真實:
半畝青塘浮著粉白桃瓣,塘邊歪斜的茅檐下掛著破漁網。檐角懸一枚生銹鈴鐸,鐸舌上刻著極小的“子驥”二字。
這才是桃源殘骸。
蓑衣人臉上的字跡流動重組,終成《桃花源記》結語:“后遂無問津者”。他朝枯塘撒了一把桃核,蹣跚消失在煙靄中。
林蟬腕間金痕淡去,“十日畫一水”五字隱沒,只留一道溫潤的暖意。岑白胸口的潰瘍已平復,唯余淺淺疤痕,形如桃枝映水。
離去的路顯現在塘畔。
路旁有座新墳,無碑無冢,墳頭插著半截骨筆。一株瘦桃從墳塋裂隙鉆出,枝頭顫巍巍綻了朵嫩紅的花。經過時,林蟬聽見土中傳來沈墨禪的嘆息:
“莫尋啦…此處…便是桃源。”
塘水忽起漣漪,倒映出兩人歸去的背影,也映出墳頭桃枝上瞬間凋零的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