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韋莊《菩薩蠻》：“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一、水巷舊墨

三月的蘇州河泛著鴨卵青，櫓聲攪碎兩岸垂柳的影子。林蟬倚在烏篷船頭，腕間那道淡金色的疤浸了水汽，隱隱浮出青筋似的細(xì)紋——像宣紙被雨水洇開的墨脈。

“癢得更厲害了。”她蹙眉，指甲無意識刮著疤痕。昨夜這疤竟在夢中蠕動，爬出半句《富春山居圖》的題跋：“**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

岑白立在船尾撐篙，春水長明筆插在腰間，裂痕已蔓延至筆斗。他心口的《雪溪圖》隨水波起伏，舟上那點墨色蓑衣竟在皮下凸起，針扎似的疼。

“是墨繭。”船篷里忽然傳出駝隊老者的聲音。他掀開簾子，掌心托著一團(tuán)濕漉漉的棉絮，絮中裹著幾枚芝麻大的黑籽，“江南梅雨泡朽了老宅梁木，木里藏的陳年蠶種遇水復(fù)活，專吃字畫上的漿性?！?

仿佛印證他的話，前方石橋洞下飄出大團(tuán)柳絮。細(xì)看才知是蛀空的碎紙——半張?zhí)埔堵浠ㄔ姼濉氛持Ｖι降呐ⅲ凰轁q的墨跡里鉆出無數(shù)白蟻似的細(xì)蠶，正啃食“雨打梨花深閉門”的“閉”字最后一筆。

“它們啃字眼?！崩险哂挠牡?，“吃空了字，魂就困在繭里。”

林蟬腕間猛地一燙。疤上浮出新的冰珠，珠內(nèi)映出一座頹敗的藏書樓，樓梁懸滿蠶絲裹成的繭，繭中隱約有墨影掙扎如狂草。

二、繭樓活字

閶門內(nèi)，陸氏“皕宋樓”已荒廢多年。推開蛀空的楠木門，霉味混著奇異墨香撲面而來。

廳堂中央，一株枯死的百年紫藤纏滿梁柱，藤上倒垂著數(shù)百枚鴿卵大的墨繭。蠶絲極韌，映著天光泛出青金色，繭殼表面凸浮著被吞噬的字痕：

-趙孟頫《膽巴碑》的“法”字缺了三點水

-文徵明小楷《離騷》的“兮”字少了最后一捺

-最可怖的是懸在正梁的一枚巨繭，蠶絲內(nèi)裹著半部《快雪時晴帖》，王羲之的“快”字正被蠶口撕扯，“夬”部已化為齏粉

“字魂將散?！贬籽g長明筆嗡鳴，裂痕滲出金絲，自動在空中勾出“快”字殘缺的筆畫，卻遲遲落不下最后一筆——那巨繭中傳出吸力，竟在吞噬他的補(bǔ)筆之意！

林蟬腕間疤痕突突跳動。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觸碰巨繭——

“嘩啦！”

繭殼應(yīng)聲碎裂！漫天蠶絲如暴雨傾瀉，絲中迸出無數(shù)蠕動活字：顏體的“骨”、柳體的“血”、瘦金體的“淚”……字字帶芒，箭矢般射向二人！

駝隊老者突然擲出烤胡餅的銅鈸?！爱?dāng)”一聲巨響，活字撞上鈸面，濺起一蓬腥臭墨汁。鈸上“鎖靈圖”紋路亮起，將墨汁吸食殆盡，圖中敦煌飛天的手臂竟多了道血痕。

“字蠶食魂，補(bǔ)圖噬血。”老者咳著拾回銅鈸，“這樓……是座活字墳。”

三、梅雨噬碑

后園景象更駭人。

假山石縫滲出粘稠“梅雨”，雨水所到之處，碑刻如蠟融化：

-董其昌題寫的“停云”匾，“停”字三點水化作青蟲鉆入石縫

-米芾“第一山”刻石，“第”字竹字頭抽出嫩綠菌絲

-最慘的是墻角《平江圖》殘碑，圖上水道脈絡(luò)被蠶蛀成篩眼，孔洞中不斷滴落混著紙漿的墨汁，在地面匯成一方不斷擴(kuò)大的“墨潭”

林蟬腕疤劇痛，冰珠內(nèi)景象驟變——墨潭深處浮出一座蠶絲絞成的亭子，亭內(nèi)有人背對他們，正以指蘸墨，在石柱上反復(fù)書寫“春水碧于天”，每一遍都比前一遍更淡，直至字跡透明如蟬翼。

“是繭中字囚?！贬仔目凇堆┫獔D》的蓑衣人突然站起，在皮下指向墨潭。

他再不猶豫，拔下腰間長明筆插入墨潭！

筆尖沒入的剎那，潭水墨浪翻涌，伸出無數(shù)字蠶纏繞的觸手，將岑白拽向潭心！林蟬撲去拉他，腕疤卻撞上一條蠶絲，絲線如活蛇般纏上疤痕——

“刺啦！”

疤皮竟被撕開一道口子！沒有血，只有金藍(lán)光塵噴涌而出，光中裹著半卷《富春山居圖》虛影，卷上黃公望的題跋灼灼放光：“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

潭底傳來一聲痛苦嘶鳴，觸手應(yīng)聲斷裂。

四、殘跋點睛

墨潭平息，露出潭底真容：

一方漢白玉碑基上，端坐著一具身披宋錦的骷髏。錦緞已朽成漁網(wǎng)，網(wǎng)眼間垂掛的正是陸氏歷代收藏的珍本殘頁。骷髏左手捧著自己顱骨，天靈蓋上刻著“畫船聽雨眠”五字，字縫里塞滿蠶卵；右手則持半截玉筆，筆尖凝著一點千年不干的墨珠。

“陸秀夫……”駝隊老者突然跪倒，“崖山背主投海的……竟是假身？”

骷髏頜骨咔噠開合，胸腔共鳴出悶雷般的聲音：

“字存，人亡何懼？魂滅，字死即殤！”

話音未落，梁上巨繭徹底崩裂！王羲之“快”字最后一筆終于消散，半部《快雪時晴帖》化為飛灰?；覡a中升起一道墨黑龍卷，直撲骷髏手中的玉筆——

它要吞那點最后的活墨！

林蟬腕間光塵噴薄更急，《富春山居圖》虛影展卷護(hù)住玉筆。墨龍撞上畫中富春江，江水竟被染黑三寸！

“補(bǔ)字！”岑白在潭中厲喝。

林蟬福至心靈，以指蘸取腕間噴涌的光塵，凌空點向骷髏天靈蓋的“眠”字——那字已被蠶食大半，僅剩“目”部殘存。

光塵入字，“目”旁突然睜開一只金瞳！

五、碧水焚繭

金瞳開眼的剎那，整座繭樓轟然劇震！

梁上墨繭接連爆裂，被困的字魂破繭而出：

-“法”字三點水化雨箭，洞穿字蠶

-“兮”字飛捺如彎刀，斬斷蠶絲

-巨繭殘留的“夬”部更凝成一道雷霆，劈入墨龍眉心！

墨龍哀嚎著縮回潭底。骷髏手中玉筆突然飛起，筆尖那點活墨滴入林蟬腕間撕開的疤痕——

疤口瞬間愈合，留下一道凸起的金痕，細(xì)看竟是黃公望題跋的微縮：“十日畫一水”。

梅雨驟歇。

園中墨潭褪盡污色，澄澈如一硯新磨的春水，倒映著岸上殘碑。碑上“春水碧于天”五字被水光浸潤，竟浮出清潤的碧色。

駝隊老者癡望著水面，忽然從懷中掏出那袋大食淚晶，盡數(shù)倒入潭中。

“歸你了。”他對林蟬說，轉(zhuǎn)身消失在頹圮的月洞門外。

岑白從潭中爬起，渾身濕透，心口《雪溪圖》的小舟卻已穿過峽谷，駛?cè)胍黄一ㄊ㈤_的江灣。

林蟬撫過腕上新痕。

雨又落了，輕敲著滿池破繭殘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