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

一、南陽苔碑

出桃源殘境，竟是南陽城郊。

雨下得綿密，青黑色城墻上苔蘚肥厚，爬滿了《桃花源記》的拓文。字跡被雨水泡漲，滲出棕褐汁液，沿著磚縫滴落，在地面匯成蜿蜒的“尋”字。

岑白心口的桃枝疤隱隱作痛。疤痕下的桃核在皮下滾動，撞得《雪溪圖》殘景微微蕩漾。昨夜夢中，那核竟發出沈墨禪的嗓音，反復吟誦：“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

林蟬腕間金痕已淡若無跡，只余溫熱。她以指尖輕觸城墻拓文，苔蘚下忽然凸起一塊硬物——

半枚生銹的銅鈴鐸。鐸身刻滿細密針眼，湊近看竟是微雕的《論語》篇章：“子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鈴舌早已脫落，空腔內塞著團干涸的泥巴，泥中混著幾根灰白毛發。

“是墳頭土。”岑白以骨筆挑開泥團，內里滾出一粒黍米大的金珠，珠上陰刻“規往”二字，“劉子驥墓前的供米……被怨氣沁成了金。”

雨勢轉急。苔蘚下的拓文突然蠕動，“尋”字最后一筆猛地翹起，如蝎尾刺向金珠！

二、枯井誦經

金珠被蝎尾刺穿的剎那，整面城墻的苔蘚簌簌脫落。

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碑林——全是劉子驥的墓志銘。

南朝版本刻著“尋源誤入魍魎墟，身化桃核飼妖瘴”

唐代重撰的“高尚士？不過一癡妄傖夫耳！”

最奇的是塊西洋碑，拉丁文與漢文交錯：“Hic jacet Liu Ziji... qui umbram Persici floris in aeternum sequitur”（此處長眠劉子驥…永逐桃花之影）

碑林中央有口枯井。井沿纏著早已炭化的桃根，根須間懸著那枚丟失的銅鈴舌。

林蟬俯身去拾鈴舌，井中突然傳出沉悶的誦經聲。不是佛道篇章，而是《論語》的“侍坐章”——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聲音越來越響，井壁開始震顫。無數桃核從磚縫中迸出，核殼裂開，內里不是果仁，而是蜷縮的微型人尸，皆作儒生打扮，齊聲應和：“詠而歸！詠而歸！”

岑白心口的桃核猛地炸開一道裂痕！

三、儒尸浴沂

桃核人尸如潮水涌出枯井。

它們遇雨則脹，轉眼化作等身大的“儒尸”：皮膚是浸透的宣紙，五官由褪色的墨跡勾勒，胸腔內塞著纏滿菌絲的竹簡。尸群機械地重復著“浴乎沂”的動作——

以手掬起地上苔蘚汁液，澆淋頭頂。每淋一次，尸身就褪去一層皮紙，露出底下猩紅的肌肉紋理。肌肉間隱約可見字跡游動：

“仁”字卡在肋骨間

“禮”字纏住脊椎

“樂”字在心臟表面跳動

那枚鈴舌突然飛起，自動塞回銅鈴鐸空腔。

“當——！”

鈴鐸自鳴。聲波過處，儒尸紛紛僵立。它們裂開的頭顱內，桃核人尸重新爬出，這次竟抬著一頂由《論語》竹簡編成的肩輿。輿上端坐的，正是胸腔嵌著“規往”金珠的劉子驥本尸！

尸身早已蠟化，雙目處釘著兩枚桃核，核縫中流出墨汁般的淚。

“孔圣不曾教人尋死。”蠟尸開口，喉嚨里飛出蛀空的《桃花源記》殘頁，“你們……為何逼我？”

四、黍珠破障

殘頁撲向林蟬面門的剎那，岑白心口的桃核徹底崩裂！

核內竟不是桃仁，而是一團青紫色肉瘤，瘤表面浮凸著沈墨禪的臉：“子驥兄！四百年前你送我出桃源時，說過‘莫再尋’！”

蠟尸劉子驥怔住，眼窩桃核停止流淚。

林蟬趁機咬破指尖，以血涂腕。金痕再現時，“十日畫一水”五字脫腕飛出，化作五根金針，刺入蠟尸胸腔“規往”金珠！

“噗——”

金珠應聲而碎！內里迸發的不是光芒，而是億萬黍米大的《論語》字粒：“吾與點也”、“各言其志”、“不吾知也”……

字粒如沙暴席卷尸群。儒尸們突然停止“浴沂”，茫然四顧，繼而相互撕扯對方體內的“仁”“禮”字符，仿佛要將這些字眼生吞入腹。

蠟尸劉子厲聲長嘯，眼窩桃核炸開！

核內沒有眼球，只有兩潭漆黑的井水，水中映出當年真相——

根本不是“高尚士尋桃源”，而是他因解讀《論語》“吾豈匏瓜”一句走火入魔，堅信自己是被系而不食的匏瓜，必須找到“可食之地”（桃源），竟以邪術血祭同窗，打開畫境之門！

“原來……我才是那個‘匏瓜’。”蠟尸慘笑，身軀開始融化。

五、鈴鐸歸雨

劉子驥化盡的剎那，所有儒尸僵立原地。

它們體內的字符破體而出，在雨中匯聚成一篇完整的《侍坐章》。字句流轉間，漸漸洗去血污，還原為清潤的墨色，最終凝成一卷嶄新的竹簡，輕輕落在枯井邊。

那枚銅鈴鐸從林蟬掌心飛起，懸在井口上方。“當啷”一聲，鈴舌脫落，墜入井底。

深井中傳出真正的、濕潤的泥土氣息。

岑白心口的桃枝疤已然平復，只余淺淡紋路，似雨滴落塘的漣漪。林蟬腕間金痕徹底隱去，唯余一點灼熱，如墨錠研磨生出的暖意。

雨停了。

南陽城墻的苔蘚重新生長，覆蓋了所有墓志銘。青翠欲滴的綠意間，隱約可見陶淵明的手書真跡：“賢士避世，何必桃源？”

離城的渡口旁，不知誰系了條小舟。舟中放著一束新鮮的桃枝，花苞上沾著未干的雨露。

櫓聲欸乃，劃破漸散的晨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