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王維《過香積寺》:“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1.苔侵佛淚
吳哥窟的黎明被一種沉重的寂靜籠罩。巴揚寺的“高棉微笑”石佛面龐上,蜿蜒著青翠欲滴的苔痕。那苔痕異常鮮活,如淚痕般從佛眼滑落,滲入石縫,滋養著石基處叢生的血紅菌蕈。菌傘開合間,吐出細若游絲的**梵唱瘴氣**,聞之令人心智昏沉,眼前幻化出“香積寺”的云峰古徑。
“不是苔蘚。”林蟬腕間金藍蝶印微顫,蝶翼紋路中滲出敦煌壁畫特有的石青粉,“是‘畫魄’被蠶食后的尸氣……凝結成《維摩詰經》所說的‘煩惱泥’。”
岑白以春水長明筆輕觸菌蕈,筆尖星輝與菌絲接觸剎那,菌傘猛地噴出腥甜霧氣,霧氣中竟浮現出工筆勾勒的地獄變相:
-夜叉以《天王送子圖》的吳帶當風筆法,撕扯飛天琵琶;
-餓鬼捧著褪色的《搗練圖》,啃食素絹上豐腴唐女的臂膀;
-最深處,一座由《韓熙載夜宴圖》殘片壘成的肉山上,端坐著半身入畫的閻羅,其面龐正是敦煌枯骨僧人!
“師父的殘魂……竟成此獄主?”岑白喉間腥甜,裂痕處滲出的畫骨血在菌毯上洇成王維的詩句:“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2.微笑噬禪
“毒龍非龍,是眾生心頭業障。”蒼老聲音從石佛后傳來。
一位赤足老僧拄著九環錫杖走出,袈裟補丁疊著補丁,露出內襯的宋錦殘片,紋樣竟與林蟬蝶翼的金色皸裂同源。他法號“慧忍”,是守窟八十載的畫僧。
“百年前,法蘭西人剝走壁畫時,驚醒了石基下沉睡的‘畫魘’。”慧忍以杖指天,巴揚寺頂端的人面塔突然轉動!那些著名的“高棉微笑”此刻嘴角咧至耳根,口中銀絲垂落如瀑,絲上粘附著:
-顧愷之《洛神賦圖》的驚鴻殘影
-范寬《溪山行旅圖》的雨點皴墨屑
-梁楷《潑墨仙人》的酒氣淋漓
銀絲纏繞上寺中游僧。僧人們神情呆滯,竟以指為筆,在菌毯上臨摹石佛淚痕,每畫一筆,自身血肉便枯槁一分,而人面塔的笑容則飽滿一分。
“它在吞‘禪畫’精魄!”林蟬展翼欲救,金藍光塵卻被梵唱瘴氣壓回,“這些僧人……在用性命供養‘畫魘’!”
慧忍嘆息:“畫魘本是無相天魔,被唐代畫圣以《地獄變》鎮于佛基。今人鑿壁傷魄,魔借殘畫還魂……安禪?毒龍已噬禪!”
3.空潭照影*
岑白突然盤坐于菌毯。
不顧林蟬驚呼,他引春水長明筆蘸取腕間畫骨血,竟在虛空勾勒王維《輞川圖》的文杏館!血圖成型的剎那,滿寺梵唱瘴氣如百川歸海,涌入圖中。血杏館不堪重負,梁柱崩裂,瓦片化作黑雨傾盆。
“癡兒!以實填虛,如持薪救火!”慧忍錫杖頓地,杖頭九環齊鳴,聲如寒山寺夜鐘。
鐘聲激蕩中,岑白嘔血長笑:“薪盡,則火滅!”
他猛然將裂痕遍布的春水長明筆插入心口!本命精血噴涌而出,盡數注入瀕臨崩潰的血杏館。館舍轟然炸裂,迸發的卻不是火焰,而是皎皎如月的空潭水光——正是王維詩中“空潭曲”的意境顯化!
水光漫過菌毯,所到之處:
-啃食唐女的餓鬼,在潭影中照見自己枯骨,哀嚎消散;
-撕扯琵琶的夜叉,指尖觸水,竟拈出一朵青蓮,怔立當場;
-肉山上的閻羅殘魂(枯骨僧人)睜開眼,輕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人面塔的狂笑戛然而止。所有垂落的銀絲僵在半空。
4.墨骨植蓮
“此時不醒,更待何時!”慧忍暴喝如獅吼。
錫杖脫手飛出,九環震響化作《法華經》的七寶瓔珞虛影,套向最高處的人面塔主佛。林蟬福至心靈,金藍蝶翼全力展開,翼上歷代畫師筆意盡數剝離,凝成吳道子畫派最本源的純白描線條,纏繞上瓔珞!
瓔珞縛佛的剎那,主佛笑容扭曲,塔身劇烈震動。林蟬腕間蝶印皸裂加劇,滲出混合銀朱與石青的霧靄——正是被吞噬的敦煌、伊斯法罕畫魄殘怨!
“以爾等吞食之‘色’,還治爾等‘空’身!”她并指如筆,蘸取霧靄,凌空點向主佛眉心。
霧靄觸及佛額的瞬間:
-顧愷之的“春蠶吐絲描”化作鎖鏈捆縛魔念;
-范寬的“雨點皴”凝成冷雨澆熄業火;
-梁楷的“減筆潑墨”則如利斧劈開魔像!
石佛眉心綻裂,一枚青玉星骸跌落。其形如未綻蓮苞,表面流淌著董源《瀟湘圖》的平遠山水墨痕。
而那人面塔主佛,碎裂的石皮下竟露出真容——一尊無悲無喜的空白佛面,眼角猶帶兩行千年苔淚。
5.苔碑偈
慧忍拾起青玉星骸,置于空白佛面掌心。
“畫圣當年鎮魔于此,留《雙身佛變相圖》。一顯怒目降魔相,一藏空白慈悲容……今魔相已碎,慈容當顯。”他割破手指,以血在佛座下書寫:
苔侵古佛面,非垢亦非凈。
墨骨植空蓮,星骸照夜暝。”
血偈滲入石基。整座巴揚寺的菌蕈盡數枯萎,血紅褪為深褐,如尋常老苔。游僧們茫然蘇醒,指尖傷痕開出一簇簇真正的石斛蘭。
岑白胸前筆痕猙獰,氣息奄奄。林蟬以蝶印覆其傷口,金藍光塵與畫骨血交融,竟在他心口皮膚上生長出一幅微型的**王維《雪溪圖》**,冰封裂痕。
“星骸七聚其四……”她望向北方。
腕間蝶印星圖中,長安坐標亮起,其光卻晦暗如暮——那里是畫圣吳道子的埋骨之地,亦是“吞世之影”的源初封印。
空山雨后,無人古徑深處,似有晚鐘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