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達那兩聲石破天驚的“奶奶!舅舅!”如同兩顆重磅炸彈,徹底炸懵了院子里所有人。時間仿佛被凍結了,悲傷凝固在臉上,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錯愕、茫然,以及一種“這世界是不是瘋了?”的集體眩暈感。
外婆的哭聲卡在喉嚨里,變成了一聲短促的抽氣,布滿淚痕的臉上是徹底的茫然和難以置信。舅舅攙扶的手僵在半空,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嘴巴無意識地張著,活像一條離水的魚。院子里原本壓抑的啜泣和低語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幾十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那個金發碧眼、一臉無辜和“我做得對嗎?”表情的異國姑娘身上。
念臨春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腳下發軟,恨不得當場挖個地縫鉆進去。他猛地一把拉住琳達的胳膊,將她往后拽了拽,壓低聲音,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用英語低吼:“No! No calling! Not now!(不!別叫人了!不是現在!)”
琳達被他拽得一趔趄,碧藍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委屈和不解,小聲嘟囔:“But you said… be polite…(可是你說…要有禮貌…)”
“Later! Understand? LATER!(晚點!明白嗎?晚點!)”念臨春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限。他顧不上解釋更多,也顧不上院子里那些快要將他洞穿的驚疑目光,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外公!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情緒和臉上的燥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對外婆和舅舅說:“外婆…舅舅…她…她是琳達,我…我朋友,具體情況晚點再說。外公…外公怎么樣了?我想去看看他!”
外婆渾濁的淚眼這才從琳達身上艱難地挪開,重新聚焦到外孫臉上,悲傷瞬間又涌了上來,她顫巍巍地抓住念臨春的手,眼淚又撲簌簌落下:“在…在里屋…就…就等著你了…快進去…快…”
念臨春顧不上其他,幾乎是掙脫了外婆的手,掀開那洗得發白的藍布門簾,沖進了光線昏暗的里屋。
一股濃重的中草藥味混合著衰老和病痛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內陳設簡單,一張老舊的木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床上,外公李茂山靜靜地躺著,瘦得幾乎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皮膚蠟黃松弛,蓋著一床薄被,呼吸微弱而費力,胸膛的起伏幾乎微不可察。床邊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村醫,正閉目搭著脈,眉頭緊鎖。母親李秀芬和幾個年長的女性親戚守在床邊,眼睛紅腫,無聲地抹著眼淚。
“姥爺!”念臨春撲到床邊,聲音哽咽,雙膝一軟,直接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緊緊握住外公那只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那手冰涼得讓他心頭發顫。
仿佛聽到了最牽掛的聲音,李茂山緊閉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竟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一條縫。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著,最終,那微弱得幾乎熄滅的目光,聚焦在了念臨春滿是淚痕的臉上。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笑意,艱難地爬上了老人干裂的嘴角。他的嘴唇蠕動著,發出極其細微、如同游絲般的氣音:“……春……春兒……回……回來了……”
“姥爺!我回來了!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念臨春將老人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水洶涌而出,滴落在老人枯瘦的手背上。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失業的委屈、蕪州的狼狽、琳達帶來的荒誕混亂,在這一刻都被純粹的、撕心裂肺的離別之痛所取代。他只想緊緊抓住外公,抓住這即將逝去的溫暖。
“……好……好……”李茂山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他看著念臨春,渾濁的眼底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力說出。他努力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著目光,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念臨春的心猛地一跳。外公的目光……似乎越過了他的肩膀,投向了門口的方向。
門口,門簾被輕輕掀開了一條縫。琳達小心翼翼地探進了半個腦袋。她碧藍的眼睛里充滿了擔憂和一種純粹的好奇,看著床上氣息奄奄的老人,又看看跪在床邊痛哭的念臨春。她不懂中文,但生離死別的巨大悲傷是無需語言就能感受到的。她看著念臨春劇烈顫抖的背影,看著他緊緊握住老人的手,看著他臉上肆意流淌的淚水,一種強烈的共情讓她也紅了眼眶,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李茂山的目光,恰恰就落在了門縫外那雙充滿異域風情、此刻卻盈滿純凈擔憂和同情的碧藍眼眸上。
老人的眼睛似乎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像是即將熄滅的燭火最后跳動了一下。他干裂的嘴唇又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這一次,連聲音都發不出了,只能看到唇形似乎在無聲地翕動。
念臨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順著外公的目光猛地回頭,正好看到琳達那雙含淚的藍眼睛!他瞬間頭皮發麻!外公看到了!他看到了琳達!他想說什么?他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荒謬絕倫,死不瞑目?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念臨春。他下意識地想擋住外公的視線,想解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
就在這時,李茂山的目光緩緩地從門口收回,重新落回念臨春臉上。那目光里,竟沒有念臨春預想中的驚愕、不解或憤怒,反而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平靜,甚至……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解讀的釋然?仿佛看到了某種……意料之外卻又冥冥之中的東西?
老人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捏了捏念臨春緊握著他的手。那力道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卻像一道電流擊中了念臨春。
然后,李茂山渾濁的目光,越過念臨春的肩膀,仿佛在望著虛空中的某個點,又仿佛在看著念臨春身后那扇門的方向。他嘴角那絲微弱到極致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點點,隨即,那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輕輕地、徹底地熄滅了。
搭在老人手腕上的老村醫,手指猛地一顫,隨即沉重地嘆了口氣,緩緩收回了手。
“爹——!”
“姥爺——!”
“外公——!”
凄厲的哭喊聲瞬間撕破了屋內的死寂,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李秀芬撲倒在床邊,嚎啕大哭。外婆被舅舅攙扶著,發出撕心裂肺的嗚咽。念臨春只覺得手中那只枯瘦的手徹底失去了溫度,變得冰冷僵硬,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吞噬,他再也支撐不住,額頭抵在冰冷的床沿上,失聲痛哭。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悲傷和冰冷的絕望。
而門口,琳達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的巨大悲慟徹底震撼了。她看著念臨春崩潰痛哭的背影,聽著滿屋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碧藍的眼睛里也蓄滿了淚水,順著白皙的臉頰滑落。她默默放下了門簾,退到了院子里,背靠著冰冷的土墻,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帶來的沉重和悲傷的力量,以及自己在這個陌生環境里,那份格格不入的孤獨和無措。
院子里,親戚鄰居們短暫的震驚和茫然被這凄厲的哭聲驚醒,悲傷重新占據了主導。他們紛紛涌向門口,準備進去幫忙料理后事。然而,當他們看到那個金發碧眼、背靠著墻默默流淚的“洋姑娘”時,腳步又不由自主地頓住了,眼神復雜難明。悲傷是真的,但這份巨大的、從天而降的“荒誕感”,也像一層揮之不去的迷霧,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念臨春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無暇他顧。但一個更嚴峻的問題已經悄然浮現:外公走了,喪事即將開始。而琳達這個身份不明、語言不通、行為更是驚世駭俗的“假女友”,在這傳統、肅穆、甚至有些繁瑣的鄉村喪禮上,該怎么辦?她剛才那兩聲“奶奶!舅舅!”的余波,還在空氣中震蕩不休。
姥爺的喪事,在一場混合著沉痛哀思與琳達式荒誕風暴的奇異交響中,終于落下了帷幕。那口薄棺入土時揚起的黃土,仿佛也一并掩埋了最初幾日那令人窒息的震驚與錯愕。琳達,這個金發碧眼、行為模式宛如從另一個次元空降而來的姑娘,竟在短短幾天內,完成了從“外星來客”到“自家洋媳婦”的驚世蛻變。
這轉變,始于她那雙清澈見底的碧藍眼眸里,自然流露出的、毫無雜質的悲傷。當喪禮上哀樂嗚咽,紙錢紛飛,親人們哭得肝腸寸斷時,琳達雖聽不懂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訴,卻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氣里彌漫的巨大悲慟。她不再試圖用那些蹩腳的中文詞匯去“融入”,只是默默地站在角落,看著念臨春通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念建國蹲在墻角吧嗒旱煙時那沉重的嘆息,看著李秀芬哭暈過去時親戚們手忙腳亂的攙扶。晶瑩的淚珠,毫無預兆地,一顆接一顆,順著她瓷白的臉頰滾落下來,砸在沾著泥點的牛仔褲上,洇開深色的圓點。那淚水不是為了表演,不是為了討好,純粹是心靈被巨大悲傷共振后最本真的流露。她笨拙地學著樣子,拿起一張粗糙的黃紙錢,學著念臨春的動作,在燃燒的火盆前輕輕放下,火苗舔舐紙錢的瞬間,映照著她臉上那份虔誠又帶著點懵懂的哀傷。
正是這無聲的淚水,這笨拙卻真誠的模仿,像一把無形的鑰匙,咔噠一聲,捅開了所有人心頭那把由驚愕和疑慮鑄成的鎖。
“唉……這外國閨女……心是善的。”三舅公抹了把老淚,看著琳達的方向,低聲對旁邊的人說。那語氣,不再是審視外星生物,而是帶著一絲長輩的憐惜。
“是啊,瞧她哭得真心實意的,不像作假。臨春這孩子,有福氣……”二嬸也附和著,眼神里最初的獵奇徹底褪去,換上了幾分對“自家孩子對象”的打量和……嗯,基本認可。
念建國蹲在墻角,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他偶爾抬眼,目光掠過琳達沾著淚痕的臉頰和那頭在肅穆背景下依舊耀眼如陽光的金發,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更深地埋下頭,吧嗒得更用力了。但那緊鎖的眉頭,卻悄然舒展了幾分。李秀芬更是直接,哭累了歇息時,竟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用干凈手帕包著的、自家舍不得吃的芝麻糖,顫巍巍地塞進了琳達手里,用眼神示意她吃。琳達愣了一下,隨即綻放出一個混合著淚水和感激的笑容,笨拙地剝開糖紙,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對著李秀芬用力點頭,豎起大拇指:“好!甜!”發音依舊古怪,卻甜到了李秀芬心坎里。
葬禮的悲痛,被琳達這意外闖入的、帶著異域色彩的純凈悲傷所中和,竟奇異地在沉重中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圓滿”。當最后一把黃土覆蓋棺木,琳達學著眾人的樣子,深深鞠了一躬。那一刻,在所有人眼中,她不再是那個驚世駭俗的“假女友”,而是念家這個悲傷時刻里,一份帶著光暈的、被家族集體潛意識所接納的“洋媳婦”——盡管這個身份的真相,只有念臨春自己知道是個多么離譜的誤會。
塵埃落定,悲傷沉淀。念臨春必須返回那個冰冷的、等著他去面對失業現實的城市了。然而,當他說出“走”字時,家里的氣氛卻微妙起來。
念建國蹲在院門口磨他那把其實早就鋒利的柴刀,磨刀石發出“嚓嚓”的單調聲響,比平時更響,也更久。他眼神飄忽,就是不往正在收拾行李的兒子和琳達身上落。李秀芬則忙前忙后,恨不得把整個家都塞進念臨春那個癟癟的背包里——新烙的蔥花餅、腌得油亮的咸鴨蛋、曬得噴香的蘿卜干……琳達好奇地拿起一個用稻草繩系著的咸鴨蛋,對著陽光照了照,又湊近聞了聞,被那獨特的咸香熏得皺了皺鼻子,隨即又覺得有趣,咯咯笑起來。李秀芬看著她那副天真模樣,眼圈又有點紅,一把拉過念臨春,把他拽到堆滿柴禾的灶房角落。
“春兒,”李秀芬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做賊般的緊張和……莫名的興奮,眼睛還警惕地瞟著門外琳達擺弄咸鴨蛋的身影,“你跟媽說實話,這琳達……你們……到底啥時候辦事兒啊?”她搓著手,臉上交織著期待、擔憂和一種“我家豬拱了外國翡翠白菜”的隱秘自豪。
“辦……辦事兒?”念臨春正努力把一罐咸菜往背包縫隙里塞,聞言手一抖,差點把罐子摔了,腦袋“嗡”的一聲,感覺比聽到外公病危時還要懵圈,“媽!什么辦事兒?辦什么事兒?!”
“嘖!你這孩子!裝什么糊涂!”李秀芬恨鐵不成鋼地拍了他胳膊一下,“結婚啊!人家姑娘都跟你回來了,在姥爺靈前哭得那么真心實意,家里老老少少都認下了!這不明擺著的事兒嗎?難不成你還想始亂終棄?咱老念家可沒這規矩!”她瞪著眼睛,仿佛兒子敢說個“不”字,就要立刻執行家法。
念臨春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臉頰滾燙,舌頭像是被那罐咸菜腌過一樣,又干又澀,完全捋不直了。他張了張嘴,看著母親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認定”,心里哀嚎:始亂終棄?天地良心!我連“亂”的邊兒都沒摸到啊!這“棄”又從何談起?可這離奇曲折的真相,從何說起?說琳達是錢包被偷走投無路才“碰瓷”自己?說那兩聲石破天驚的“爸爸媽媽”和“奶奶舅舅”純粹是語言不通鬧的烏龍?說那個臉頰吻是“假扮女友”的即興表演?母親會信嗎?恐怕只會覺得自己是個提上褲子不認賬的混賬東西!
“呃……這個……媽……”念臨春眼神飄忽,額角滲出細汗,胡亂地搓著背包帶子,憋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干巴巴的,“還……還早著呢!不急!不急哈!琳達她……她還得回美國處理……處理學業!對!學業要緊!這事兒……從長計議!從長計議!”他語無倫次,只想趕緊結束這場要命的拷問。
“學業?”李秀芬狐疑地打量著他,顯然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那也得有個準話啊!我看琳達那孩子挺好,實在!你可不能辜負了人家!聽見沒?”她最后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聽見了聽見了!媽,車快趕不上了!”念臨春如蒙大赦,抓起背包,幾乎是落荒而逃般沖出灶房,留下李秀芬在原地,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小聲嘀咕:“這孩子,一提結婚咋跟見了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