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議潮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千鈞重壓，死死鎖在張澈臉上。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翻涌著驚濤駭浪——有對兄長吐血的痛徹心扉，有對朝廷刻薄寡恩的滔天怒火，更有對眼前這膽大包天、竟敢當眾引經據典質疑“圣意”的侄兒的驚疑和審視！

“大膽！”張議潮的聲音如同寒冰炸裂，帶著雷霆萬鈞的威壓，“朝廷恩旨，豈容你妄議？！”

整個廳堂的空氣仿佛都被這聲怒喝抽空了。那些將領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引火燒身。宣旨的宦官眼皮微抬，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場不知死活的鬧劇。兩名禁軍衛士的手，徹底握緊了刀柄，指節發白。

張澈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那冰冷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嚨，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但他沒有退縮。伯父癱軟的身體還靠在他臂彎里，那溫熱的血腥氣還在鼻端縈繞。他強迫自己迎著那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胸膛劇烈起伏，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被一種更洶涌的情緒推動——那是屬于歷史旁觀者的清醒，也是屬于這具年輕身軀里，對親人、對家園即將被碾碎的不甘！

“侄兒不敢妄議圣恩！”張澈的聲音因為極度緊張而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侄兒只憂心，伯父此去，若成‘段叔’，則我歸義軍上下，皆成‘京邑’！叔父忠義，天地可鑒！然長安之遠，人心叵測！甘州初復，敵寇環伺！此誠危急存亡之秋，若自斷臂膀，親者痛，仇者快！侄兒斗膽，請叔父三思！”

“段叔”、“京邑”……這些來自《左傳》的典故，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張議潮的腦海。鄭莊公縱容弟弟共叔段在京城做大，最終兄弟相殘！朝廷此時索要人質，其用心……張議潮握著兄長臂膀的手，指節捏得咯咯作響，眼底的怒火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忌憚所取代。

他死死盯著張澈。這個侄兒，病弱，蒼白，臉上還沾著兄長的血漬，眼神卻亮得驚人，那里面燃燒的不再是少年的怯懦，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洞穿迷霧般的冷靜。

“拖下去！關起來！”張議潮猛地揮手，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暴怒，卻不再提“妄議圣恩”的罪名。立刻有兩名親衛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鐵鉗般夾住了張澈的胳膊。

“叔父！”張澈沒有掙扎，只是最后嘶喊了一聲，目光如炬，死死釘在張議潮臉上。

張議潮別開了臉，不再看他，只沉聲喝道：“扶大兄下去醫治！天使遠來辛苦，請至偏廳歇息，容議潮稍作安排，再行復命！”

廳堂內一片死寂，只剩下張議潭微弱的喘息和兵甲摩擦的冰冷聲響。張澈被兩名親衛幾乎是拖拽著離開了那燈火輝煌、卻又冰冷刺骨的大廳，消失在側門的陰影里。

冰冷的石室，四壁空蕩，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在墻壁上投下搖曳的、巨大的陰影。角落里鋪著一層薄薄的干草，散發著霉味。厚重的鐵門緊閉，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張澈蜷縮在草堆上，裹緊了身上的裘氅。身體的虛弱和方才巨大的精神沖擊如同潮水般涌來，肺腑間的灼痛更甚。寒意從堅硬冰冷的石地直透骨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都牽扯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要將整個胸腔都咳出來。

完了嗎？就這樣完了？

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那宦官冰冷的眼神，閃過叔父暴怒下深藏的忌憚和動搖，閃過伯父吐血的慘狀，閃過甘州城外那士兵絕望的眼神……無數念頭紛亂如麻。

不！不能完！

他猛地睜開眼，瞳孔在昏暗的燈火下收縮。求生的本能和對歷史走向的掌控感，如同兩股力量在體內激烈碰撞、融合。他不能死在這里！他不能讓伯父踏上那條通往長安的不歸路！他不能讓歸義軍在最脆弱的時刻自斷臂膀！他不能讓這河西之地，重蹈那血染的覆轍！

必須做點什么！必須讓叔父看到價值！看到一條生路！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獻策！獻上足以讓叔父動心，足以讓朝廷暫時投鼠忌器，足以讓歸義軍喘息、壯大的奇策！

時間！他需要時間！需要冷靜！需要將腦海中那些來自千年的知識，變成這個時代能理解、能執行的方略！

他掙扎著坐起，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激著灼痛的喉嚨。他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恐懼、絕望、身體的痛苦都壓下去，將全部心神沉入到那個屬于歷史學者張澈的思維宮殿之中。

河西地圖在腦海中鋪開：敦煌、瓜州、肅州、甘州、涼州……吐蕃殘部、回鶻各部、嗢末、龍家……唐廷、宦官、藩鎮……絲路、茶、鹽、鐵、戰馬……無數信息碎片開始旋轉、碰撞、組合。一個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然后分裂成三個清晰的方向！

經濟！軍事！政治！

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三盞孤燈，照亮了前方荊棘密布的道路。

他猛地站起身，踉蹌著沖到冰冷的鐵門前，用盡全身力氣，用拳頭狠狠砸向那厚重的門板！

“咚！咚！咚！”

聲音在死寂的石室里顯得格外沉悶而急促。

“我要見叔父！我有三策，可解歸義軍困局！可保伯父無虞！可讓吐蕃回鶻自亂陣腳！”張澈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鐵門的、斬釘截鐵的決絕，“事關存亡！請速通傳！”

門外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喘息聲在回蕩。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詢問：“何策？”是親衛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

張澈深吸一口氣，將肺腑間的灼痛壓下，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墜地：

“一策：重啟絲路茶馬市，以中原瓷茶，誘回鶻戰馬，破吐蕃騎軍之利！”

“二策：借佛門變文，散播‘唐軍西征’假訊，惑敵離間，亂其陣腳！”

“三策……”張澈的聲音頓了一下，帶著一種壯士斷腕般的決然，“侄兒張澈，愿代伯父，入長安為質！”

三句話，如同三道驚雷，炸響在鐵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