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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事故·驚醒

阿剛的“峽谷”生活,并未因母親那次崩潰的爆發而終止,反而在一種破罐破摔的叛逆和更深的逃避中愈演愈烈。家,對他來說,已經徹底淪為比網吧更令人窒息的冰窟。他與林秀陷入了冰冷的對峙。林秀在絕望的深淵里掙扎,失眠、食欲不振、情緒反復無常,時常對著阿剛空蕩蕩的書桌或散落的游戲海報默默垂淚,有時又會突然爆發,將滿腹的怨毒傾瀉在依舊醉醺醺的丈夫身上,罵詞更加惡毒刻骨。阿強則像一塊浸透了酒精的朽木,在妻子和兒子的雙重冰冷視線中,沉淪得更深、更徹底。他幾乎不再回家,鎮政府檔案室角落和小酒館油膩的桌面成了他真正的棲息地。他喝酒的頻率更高,量更大,醉得也更沉,仿佛只有徹底淹沒在酒精的麻痹中,才能短暫忘卻這令人絕望的、千瘡百孔的生活。

鳳城初冬的夜,來得早,空氣里彌漫著濕冷的寒意。這天,為了接待一個據說能決定鎮里某個項目審批的上級檢查組,阿強又被主任點名作陪。酒桌設在縣城一家還算體面的飯店包間里,觥籌交錯,煙霧繚繞。檢查組的人端著架子,說著云山霧罩的話;鎮領導們則賠著笑臉,說著言不由衷的恭維,酒一杯接一杯地敬。

“阿強!愣著干什么?敬李處一杯!李處可是項目審批的關鍵人物!咱們鎮的未來,就看李處一句話了!”主任滿面紅光,用力拍著阿強的肩膀,聲音洪亮。

阿強胃里早已翻江倒海,眼前人影晃動,耳邊嗡嗡作響。他強撐著端起酒杯,那透明的液體在燈光下晃動著,散發著刺鼻的氣味。他看著那個被稱作“李處”的、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對方矜持地笑著,眼神里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惡心感涌上阿強的心頭。為了這點虛無縹緲的“項目”?為了這點頭頂上司的“看重”?他就要把自己灌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想起兒子阿剛那冰冷厭惡的眼神,想起妻子林秀那絕望癱坐的身影,想起自己這十幾年如一日的行尸走肉……酒精帶來的短暫暖意早已消失,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自我厭棄。

“李…李處…我敬您…”阿強的舌頭打著結,聲音含混不清。他仰起頭,將那杯火辣辣的液體硬灌了下去,喉嚨和胃部瞬間傳來灼燒般的劇痛。他感覺天旋地轉,腳下像踩了棉花。

酒局終于散了。阿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飯店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非但沒有讓他清醒,反而讓酒勁更加猛烈地上涌。他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只剩下霓虹燈扭曲的光斑和車輛刺眼的遠光燈在晃動。他想回家,那個冰冷卻唯一能躺下的地方,但方向感已經完全喪失。他踉踉蹌蹌地推著自己那輛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濕冷的街道上。車輪歪歪扭扭,好幾次差點撞上路邊的電線桿或垃圾桶。

意識像斷線的風箏,時有時無。他仿佛又看到了產房門口妻子冰冷的眼神和兒子響亮的啼哭;看到了自己笨拙地端著那碗糊掉的面,兒子臉上毫不掩飾的厭惡;看到了妻子撕碎書本時絕望的咆哮;看到了兒子摔門而去時冰冷的背影……這些畫面如同鬼魅,在酒精制造的混沌中反復閃現、交織,帶著尖銳的痛楚。

“廢物…”

“臟!臭!”

“跟你爸一樣!爛泥扶不上墻!”

“別讓他的臟污,沾到你身上!”

這些聲音,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反復扎刺著他麻木的神經。一種巨大的、無處可逃的悲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如同驚雷,在他混沌的耳邊炸響!緊接著是輪胎與濕冷路面劇烈摩擦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阿強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渾身一僵,混沌的意識被撕開一道裂縫。他下意識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

刺眼的、白茫茫的汽車大燈光柱,如同死神的凝視,瞬間吞噬了他全部的視野!那光芒如此熾烈,如此冰冷,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甚至來不及感受到恐懼。只聽到“砰!”的一聲沉悶巨響,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狠狠砸在了自己身上,又像是自己整個人被拋飛了出去。一股無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劇痛,瞬間從身體的某個地方炸開,蔓延至四肢百骸!世界在他眼前瘋狂地旋轉、顛倒,霓虹燈、灰暗的天空、冰冷的地面…所有的景象都扭曲、模糊,最后被一片迅速蔓延開來的、粘稠的、帶著鐵銹味的黑暗徹底吞噬。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眼前閃過的,不是那些酒桌上的推杯換盞,不是領導拍在肩膀上的手,而是兒子阿剛幼年時,在他難得清醒時,曾經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絲好奇和試探看向他的眼神。那眼神很短暫,很模糊,卻像一道微弱卻純凈的光,刺破了無邊的黑暗。

隨即,是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死寂。

……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血腥氣和一種肉體腐爛般的甜膩氣息,強行鉆入阿強的鼻腔。他費力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眼前是模糊晃動的白色光影,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墻壁,慘白的燈光。喉嚨里火燒火燎,干得發不出任何聲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像有刀子在里面攪動。

“醒了?別亂動!”一個帶著口罩的護士聲音冷淡,動作麻利地檢查著他手臂上的輸液管。

阿強艱難地轉動著眼珠。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手臂打著厚厚的石膏,被吊在胸前。頭上也纏著繃帶,稍微一動就傳來鉆心的疼痛。左腿被固定著,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痛,那痛感如此清晰、如此劇烈,將他從酒精的長久麻痹中徹底拽回了殘酷的現實。

“我…我怎么了…”他嘶啞著,聲音微弱得像蚊蚋。

“怎么了?”護士瞥了他一眼,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酒后騎車,被一輛拉貨的三輪車給撞了!命大,沒被卷到輪子底下!腦震蕩,左臂粉碎性骨折,左腿脛骨骨裂,肋骨斷了兩根,還有多處軟組織挫傷。撿回條命算你運氣好!”她調整了一下輸液速度,“家屬在外面,我去叫。”

家屬?阿強混沌的腦子艱難地轉動著。林秀?阿剛?他們會來嗎?他們會用什么樣的眼神看自己?厭惡?冷漠?還是…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瀕死般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想起了那刺眼的白光,那聲沉悶的撞擊,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是死亡擦肩而過的冰冷觸感!

病房門被推開了。先走進來的是林秀。她的臉色比醫院的墻壁還要蒼白,眼窩深陷,布滿了濃重的青黑色,嘴唇緊緊抿著,沒有一絲血色。她走到床邊,沒有看阿強的臉,目光落在他打著石膏的手臂和纏滿繃帶的頭上,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沒有預想中的刻薄辱罵,沒有歇斯底里的指責,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她沉默了幾秒,才用干澀的聲音說:“醫生說你死不了。醫藥費…我先墊上了。”語氣平淡,沒有任何溫度,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阿強的心沉了下去。他寧愿她罵他,打他,也好過這種徹底的、冰冷的漠視。這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宣告著,他在她心中,早已連被憎恨的資格都沒有了。

接著,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卻沒有進來。是阿剛。他穿著校服,背著書包,顯然是從學校直接趕來的。他站在門口的光影交界處,身體有些僵硬。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上那個狼狽不堪、纏滿繃帶的男人身上,眉頭緊緊蹙起,臉上沒有擔憂,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厭惡和生理性的不適。父親身上濃烈的藥水味、血腥味,混雜著尚未散盡的、淡淡的酒精發酵后的酸腐氣,讓他胃里一陣翻騰。他看到了父親渾濁眼睛里那點微弱的、帶著恐懼和乞求的光,這非但沒有喚起他絲毫同情,反而讓他感到更加惡心和煩躁。他想起了那碗散發著怪味的面,想起了無數個被酒氣和爭吵驚醒的夜晚,想起了母親絕望的眼淚和自己被迫沉溺的峽谷…眼前這個躺在病床上呻吟的男人,就是這一切痛苦的源頭!

阿剛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深深地看了父親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清晰地傳達著“你活該”、“你真惡心”的信息。然后,他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跑著離開了病房門口,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急促地回響,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那冰冷的、充滿厭惡的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精準地燙在了阿強的心上!比車禍帶來的所有疼痛加起來還要劇烈!比死亡擦肩而過的恐懼還要深刻!

“呃…”阿強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他猛地閉上眼,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牽扯到傷處,劇痛讓他額頭上瞬間冒出豆大的冷汗。但他此刻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只有心臟被那只冰冷的、帶著兒子全部恨意的眼神,狠狠洞穿、撕裂的劇痛!

護士和林秀都被他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護士趕緊按住他:“別激動!傷口會裂開!”

林秀只是冷冷地看著,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

阿強死死閉著眼睛,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兒子那最后一眼,像最清晰的慢鏡頭,在他腦海中反復播放、定格。那里面沒有絲毫對父親安危的擔憂,只有純粹的、深入骨髓的厭惡和排斥!他甚至不愿意踏進這個病房一步!自己這個父親,在兒子眼中,已經和散發著惡臭的垃圾沒有任何區別!車禍沒有奪走他的命,但兒子這個眼神,卻徹底殺死了他內心深處僅存的那點名為“父親”的卑微幻影。

“行尸走肉”…“爛泥”…“廢物”…妻子和兒子曾經用來形容他的那些冰冷字眼,此刻不再是刺耳的辱罵,而成了殘酷無比的、關于他自身存在的終極審判!他就是一具行走的、散發著惡臭的腐尸!不僅毀了妻子的生活,更將親生兒子推向了厭惡和逃避的深淵!他甚至差點用一場醉醺醺的車禍,給自己、給這個早已支離破碎的家,畫上一個更加不堪的句點!

悔恨,如同洶涌的巖漿,伴隨著巨大的恐懼和羞恥,瞬間沖垮了他被酒精浸泡得麻木不堪的心防!那不是對車禍本身的恐懼,而是對自己這副爛泥般的人生、對差點徹底毀滅在兒子心中最后一絲(或許從未存在過的)形象的恐懼!如果他就這樣死了,或者殘了,在阿剛的記憶里,他將永遠定格為一個醉醺醺的、害人害己的廢物!一個讓兒子感到無比惡心的恥辱!

不!不能這樣!

一個從未有過的、清晰而強烈的念頭,如同破開黑暗的閃電,猛地劈入阿強混沌的意識深處!

他不能死!更不能這樣死!他不能讓自己最終留給兒子的,只是那一個充滿厭惡的、冰冷的眼神和“惡心”的標簽!他欠兒子的,太多太多了!哪怕用盡余生,哪怕只能換來兒子一絲一毫的、不再是厭惡的目光,他也必須…必須改變!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點燃了他麻木軀殼里殘存的最后一點力量。他猛地睜開眼,不顧身上的劇痛,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乞求,對著門口阿剛消失的方向,也像是在對命運發出吶喊:

“酒…戒了…我戒了…這次…真的戒了…”

聲音嘶啞破碎,在安靜的病房里卻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決絕和顫抖。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口,仿佛兒子還站在那里,他要讓兒子聽到,他要向這個冰冷的世界、向自己腐朽的生命宣戰!

林秀震驚地看著他,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同床共枕了十幾年的男人。護士也停下了動作,有些動容。

窗外的鳳城,天色依舊灰白。但在這間充斥著消毒水味和絕望氣息的病房里,一個被酒精和失敗腌漬了半生的靈魂,卻在血與痛的廢墟中,被兒子那冰冷厭惡的眼神和死亡擦肩的恐懼,狠狠地、徹底地驚醒了。戒酒的誓言,如同在絕望深淵中投下的一顆石子,微弱,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回響。只是這回響,能否穿透厚重的陰霾,抵達那個早已對他關閉心門的少年心中?鳳城的天,沉默地注視著,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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