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被阿剛狠狠摔上的家門,仿佛一道封印,隔絕了兩個世界。
門內,是死寂的廢墟。林秀癱坐在地的哭嚎最終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像受傷的困獸在舔舐傷口,最后只剩下空洞的抽泣。阿強依舊僵立在餐桌旁,如同一尊風化的石雕,目光死死盯著兒子消失的門口,那盤焦糊的晚餐早已冰冷,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像是對這個家庭現狀最惡毒的嘲諷。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絕望的顆粒感。沒有爭吵,沒有對話,甚至連眼神的交匯都成了奢侈。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停尸房,里面陳列著三具還在喘氣的行尸走肉。
門外,阿剛一頭扎進濃稠的夜色里,像一尾掙脫了漁網卻不知該游向何方的魚。初冬的寒風刀子般刮在臉上,卻遠不及他心里的冰冷。他沒有目的地狂奔,直到肺葉灼痛,才在一個24小時營業的破舊網吧門口停下。閃爍的霓虹招牌映著他慘白失魂的臉,空氣中彌漫著劣質香煙、泡面湯和電子元件過熱的混合氣味。他用口袋里僅剩的零錢開了通宵。
狹小的隔間,油膩的鍵盤,閃爍的屏幕。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撲向那唯一的亮光。登錄游戲,“TiMi”的啟動音此刻如同天籟。戴上耳機,峽谷激昂的背景音樂瞬間將他吞沒。
“歡迎回到王者榮耀!”
“敵軍還有五秒到達戰場!”
現實世界的冰冷、絕望、那盤焦糊的食物、父親死灰的臉、母親崩潰的哭嚎…所有的一切,都被這虛擬戰場的號角聲和技能音效粗暴地驅散、碾碎。他選擇了一個需要極致操作和殺戮快感的刺客英雄,手指在鍵盤和鼠標上瘋狂舞動,眼神銳利如刀,全身心投入每一次獵殺。
“You have slain an enemy!”(你擊殺了一名敵人?。?
“Double kill!”(雙殺?。?
“Triple kill!”(三殺?。?
“Quadra kill!”(四殺?。?
“Penta kill!!!”(五殺?。。。?
當系統激昂的女聲高喊出“五殺”的瞬間,耳機里隊友的驚呼和贊嘆如同海嘯般涌來:
“臥槽!大神!!”
“這操作!這意識!牛逼炸了?。 ?
“666!這局躺了!大佬求加好友帶飛!”
屏幕上炫目的擊殺特效和隊友的頂禮膜拜,像一股滾燙的巖漿,注入阿剛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病態的掌控感和價值感在胸中熊熊燃燒!在這里,他不是那個被當眾羞辱的狀元的兒子,不是那個讓母親絕望的廢物,不是那個與“行尸”決裂的逆子!他是主宰戰場的“影刃”,是隊友仰仗的“野王”,是峽谷里令人聞風喪膽的殺神!每一次精準的切入,每一次極限的反殺,都帶來一種毀滅性的快感,仿佛將現實中的所有屈辱、厭惡、無力感,都在虛擬的敵人身上狠狠宣泄出來!
這感覺,令人上癮。
從那天起,阿剛徹底變成了一個游蕩在現實與虛擬夾縫中的幽靈。家,只是一個提供短暫睡眠(甚至常常通宵后直接在課桌上補覺)和勉強果腹的地方。他沉默地進出,像一道沒有溫度的影子,無視母親日益憔悴絕望的眼神,無視父親更加沉默佝僂的身影。飯桌上,只剩下林秀機械咀嚼的聲音和阿強偶爾笨拙地試圖給他夾菜卻被無視的尷尬沉默。冰冷的空氣幾乎能凍傷人。
他的全部熱情和生命,都燃燒在峽谷的戰場上。上課?成了掛機等待復活的泉水。書本?是礙眼的障礙物。作業?空白或者鬼畫符。老師的點名和批評,同學的側目和議論,統統被耳機里的戰報和隊友的呼喊淹沒。他的世界,縮小到只剩下手機屏幕的大小。成績?早已滑向無底的深淵,跌出年級排名榜,淪為老師口中惋惜又無奈的“反面典型”。
“周天剛!站起來!回答這個問題!”
講臺上,物理老師壓抑著怒火的聲音傳來。
阿剛猛地驚醒,茫然地抬起頭,嘴角還帶著一絲沉浸在剛才那波完美團戰中的亢奮弧度。他下意識地抹了下嘴角不存在的口水,眼神空洞地看向黑板。
“我…我不知道?!甭曇舾蓾硢?。
教室里響起壓抑的嗤笑聲。
物理老師看著他那副魂不守舍、眼窩深陷的樣子,重重嘆了口氣,失望地揮揮手:“坐下吧。下課來我辦公室?!?
阿剛木然地坐下,手指已經不受控制地摸向桌洞里冰涼的手機外殼。辦公室?那地方哪有峽谷重要?他需要下一場勝利,需要隊友的“666”,需要那掌控一切的快感來填補此刻被當眾點名的尷尬和空虛。現實世界的一切責難和失望,都只是催促他更快躲進虛擬堡壘的噪音。
家里的林秀,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精致人偶。阿剛的徹底沉淪和決絕的冷漠,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依舊去學校上課,但站在講臺上,曾經犀利的口才變得艱澀遲鈍,思路常常中斷。她會對著教案發呆,或者對著臺下學生茫然的目光,突然陷入長久的沉默。批改作業時,紅筆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很久,墨跡暈染開一大片。同事關切地詢問,她只是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頭說“沒事,有點累”。
夜晚是她的煉獄。失眠如同跗骨之蛆。她會在黑暗里睜大眼睛,聽著隔壁房間兒子可能通宵游戲傳來的細微敲擊聲(如果他回來了的話),或者更可怕的,一片死寂。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淹沒。她會毫無征兆地淚流滿面,對著冰冷的墻壁,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白天強撐的堅強外殼在黑夜中片片剝落,露出里面早已千瘡百孔、脆弱不堪的內核。
她試過再次與阿剛溝通。一次深夜,她鼓起勇氣,端著一杯溫牛奶(那是阿剛小時候睡前最愛喝的),輕輕推開他的房門。
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手機屏幕幽幽的光映在阿剛臉上,明滅不定。他戴著耳機,手指在屏幕上飛速滑動,嘴唇緊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母親的到來毫無察覺。
“阿剛…”林秀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顫抖,把牛奶放在他凌亂的書桌上,“…喝點牛奶,早點睡吧?”
阿剛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屏幕上一場關鍵的團戰上。
林秀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看著兒子深陷的眼窩,瘦削的側臉,還有那屏幕上激烈廝殺的光影,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攫住了她。她不再是那個用刻薄言語鞭策兒子的嚴母,只是一個被絕望和恐懼徹底擊垮的可憐女人。
“你…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試圖去碰他的手臂,“媽媽求你了…你看看媽媽…你看看這個家…”
她的手指剛觸碰到阿剛的手臂,沉浸在激烈戰局中的阿剛如同受驚的野獸,猛地一甩胳膊!
“別碰我!”他低吼一聲,聲音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和冰冷的疏離,眼神甚至沒有離開屏幕一秒,“我在打團!”
林秀的手僵在半空中,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那杯溫熱的牛奶被打翻,乳白色的液體潑灑在攤開的、空白一片的習題冊上,迅速洇開,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心。
她看著兒子依舊專注在屏幕上、對她和那一片狼藉視若無睹的側影,看著那刺目的、象征著沉淪和拒絕的手機亮光,最后一絲支撐她的力量也消失了。巨大的眩暈感襲來,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背靠著冰冷的門框,身體順著門板緩緩滑落,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爬滿了她蒼白憔悴的臉頰。她蜷縮在門邊的陰影里,像一片被寒風吹落、零落成泥的枯葉。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她無聲哭泣的身影,如同鬼魅。
她面前攤開的、被牛奶浸透的空白習題冊,像一面徹底破碎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她人生的全部失敗、絕望和正在崩塌的未來。
鏡子碎了。映出的,只有一片漆黑冰冷的虛無。
而阿剛耳機里,激昂的“Victory!”(勝利!)提示音,正鏗鏘有力地響起,慶祝著峽谷里又一場虛幻的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