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強那句嘶啞的“戒了…真的戒了…”,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在病房里激起片刻的漣漪,很快便被鳳城慣常的灰白天色和醫院冰冷的現實所吞沒。他被推回那個彌漫著消毒水味和呻吟聲的普通病房,身上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那場愚蠢的、咎由自取的災難。但更折磨他的,是生理上對酒精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渴求,以及心理上那巨大的、名為“改變”的未知恐懼。
戒斷反應,在阿強出院的第二天,就兇猛地露出了獠牙。
沒有酒精的麻痹,被長久壓抑的神經和軀體開始了瘋狂的反撲。先是難以遏制的煩躁和焦慮,像無數只螞蟻在骨頭縫里啃噬。他坐立不安,在狹小的客廳里來回踱步,腳步虛浮,眼神渙散,額頭上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接著是劇烈的顫抖,從手指開始,迅速蔓延至全身。他試圖倒一杯水,水壺和杯子在他劇烈哆嗦的手中哐當作響,滾燙的開水潑灑出來,燙紅了手背也渾然不覺。劇烈的頭痛如同重錘,一下下砸著他的太陽穴,眼前陣陣發黑。腸胃翻江倒海,惡心感一陣強過一陣,他沖進狹小的衛生間,對著馬桶劇烈地干嘔,卻只能吐出酸澀的膽汁,喉嚨和食道如同被砂紙磨過般火辣辣地疼。
“呃…嗬…”他蜷縮在冰冷潮濕的衛生間地磚上,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壓抑痛苦的嗚咽。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病號服,黏膩地貼在身上。手臂骨折處的劇痛在戒斷反應的洪流中,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林秀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她不再罵他“廢物”,只是眼神里充滿了冰冷的審視和一種近乎殘忍的、等著看他笑話的漠然。阿剛則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將耳機音量開到最大,試圖用峽谷里激烈的廝殺聲和隊友的嘶吼,蓋過門外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呻吟和嘔吐聲。但那聲音如同魔音,總能穿透耳機的屏障,鉆進他的耳朵,勾起他更深的煩躁和厭惡。他摔下鼠標,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真吵!廢物就是廢物!連戒個酒都弄得這么難看!活該!
然而,當阿剛深夜起來上廁所,經過客廳時,卻看到了讓他心頭莫名一窒的一幕。
客廳沒有開大燈,只有廚房門框上那盞昏暗的小夜燈,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阿強佝僂著背,蜷縮在靠近廚房門口的一張舊藤椅上——那是家里唯一一張帶點軟墊的椅子。他顯然剛從又一次劇烈的顫抖和嘔吐中緩過來,臉色在昏暗中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慘白,嘴唇干裂,布滿了血痂。他的一條腿還打著笨重的石膏,另一條腿的褲管卷到了膝蓋,露出腫脹發青的小腿。他緊緊抱著自己那條沒受傷的手臂,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小幅度顫抖著,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他微微仰著頭,渾濁失焦的眼睛,失神地望著阿剛緊閉的房門方向。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乞求,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一種被痛苦徹底掏空后的麻木,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混雜著愧疚和某種難以言說期盼的微光。
阿剛的腳步頓住了。父親這副慘狀,比他想象中更加不堪。那濃重的汗味、藥味和嘔吐物的酸腐氣在黑暗中彌漫,讓他胃里又是一陣翻騰。厭惡的本能讓他想立刻逃回房間。但父親那望向自己房門、如同守望一座永遠無法靠近的孤島般的眼神,卻像一根細小的刺,猝不及防地扎了他一下。他猛地別開臉,快步沖進衛生間,重重地關上門,打開了水龍頭,讓嘩嘩的水聲掩蓋掉外面的一切聲響。他靠著冰冷的瓷磚墻,心臟在胸腔里不規律地狂跳。該死!他為什么要看那一眼?那眼神…真讓人不舒服!
日子在阿強生不如死的戒斷煎熬中,一天天緩慢爬行。他像一具在煉獄中掙扎的骷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原本就粗糙的皮膚更加黯淡無光。生理的痛苦稍有緩解,心理的焦渴和失眠又接踵而至。無數個深夜,他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光影,抵抗著從靈魂深處涌出的、對那口辛辣液體的瘋狂渴望。他把自己關在廚房里,一遍遍地用冷水洗臉,用牙齒狠狠咬自己的手臂(沒受傷的那只),用疼痛來對抗那蝕骨的欲望。廚房的墻壁上,留下了幾道淺淺的、帶著血痕的抓撓印記。
林秀的狀態,也在同步滑向更深的泥潭。阿剛的徹底沉淪和成績的無可救藥,像兩座沉重的大山,徹底壓垮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她不再對阿剛咆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和一種自我毀滅般的沉淪。
她開始厭食。飯桌上的飯菜常常原封不動地端下去。她的臉頰迅速凹陷下去,本就瘦削的身體變得更加單薄,像一陣風就能吹倒。失眠如同惡鬼纏身,即使偶爾睡著,也常常在半夜被噩夢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坐在黑暗中無聲地喘息。她不再去學校請假,同事打來的電話被她直接掛斷。她把自己關在家里,窗簾緊閉,拒絕任何光線和人聲。她常常一個人坐在阿剛那空蕩蕩的書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桌面,眼神空洞地望著墻壁上那些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象征著昔日榮光的獎狀痕跡。有時,她會突然神經質地翻箱倒柜,把阿剛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用過的課本、甚至一些毫無意義的小物件翻找出來,堆在客廳中央,對著它們發呆,或者默默地流淚。
最讓阿剛感到心驚的,是母親的眼神。那里面曾經的銳利、刻薄、焦慮甚至憤怒,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枯井般的絕望和茫然。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像看一件需要雕琢的作品,更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讓她感到無比疲憊和虛無的符號。這種徹底的漠視,比過去任何疾風驟雨的責罵都更讓阿剛感到恐慌和窒息。家,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冰窖。
一天下午,阿剛在峽谷里激戰正酣,耳機里充斥著隊友的喊殺聲。一局結束,他口渴難耐,摘下耳機想去廚房倒水。剛拉開房門,眼前的一幕讓他瞬間僵在原地。
客廳的窗簾被拉開了大半,下午慘淡的灰白光線勉強透了進來。林秀背對著他,站在靠近陽臺的窗戶邊。她手里拿著的,赫然是阿剛這次期中考試那幾張慘不忍睹、幾乎門門掛紅的試卷!她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著,手指用力地捏著那薄薄的紙頁,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色。
阿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準備迎接新一輪的狂風暴雨或歇斯底里。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
林秀只是那樣靜靜地站著,低著頭,看著手里的試卷。過了許久,久到阿剛幾乎以為她變成了雕塑。她忽然抬起手,動作緩慢得如同電影慢鏡頭。她將其中一張試卷,慢慢地、一點點地舉到眼前,湊得很近,似乎想看清上面那一個個猩紅刺眼的分數和叉號。她的手指開始顫抖,越來越劇烈。然后,在阿剛驚愕的目光中,她猛地將那張試卷撕開!
“嗤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驚心!那聲音仿佛也撕裂了阿剛緊繃的神經!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林秀像是被這撕裂聲打開了某個瘋狂的開關,她不再慢條斯理,而是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抓住那幾張薄薄的試卷,瘋狂地撕扯起來!
“嗤啦!嗤啦!嗤啦——!”
紙張被粗暴地撕成一條條,一片片!她撕得那么用力,那么專注,仿佛那不是幾張試卷,而是纏繞在她身上十幾年、吸食她血肉和靈魂的毒藤!是壓垮她所有希望和尊嚴的巨石!是她那早已化為泡影的、關于兒子輝煌未來的全部幻夢!
碎片如同蒼白的、絕望的雪片,紛紛揚揚地從她顫抖的手中灑落,鋪滿了她腳邊冰冷的地板。她還在撕,肩膀劇烈地聳動,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那些試卷的碎片上,迅速洇開一片片深色的絕望。
阿剛像被釘在了原地,渾身冰冷。他看著母親瘋狂撕扯的動作,看著她無聲慟哭的背影,看著那滿地的、象征著他徹底失敗的狼藉碎片…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和冰冷,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收緊!母親沒有罵他,沒有打他,但這種無聲的、徹底的崩潰和自毀,比任何懲罰都更讓他感到窒息和絕望!他感覺自己像個兇手,用沉淪的匕首,一刀刀凌遲著母親的生命!
他踉蹌著后退,逃也似的沖回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峽谷里的勝利歡呼猶在耳邊,但此刻聽來卻如此空洞和諷刺。他摘掉耳機,外面客廳里那令人心悸的撕扯聲和壓抑的嗚咽,仿佛穿透了門板,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他蜷縮起來,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窗外,鳳城初冬的天空,灰白依舊,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沉沉地覆蓋著這座小城,覆蓋著這個已然分崩離析、在各自深淵中掙扎的家。父親在廚房里與生理的毒癮搏斗,發出壓抑的痛苦呻吟;母親在客廳里撕碎試卷,無聲地崩潰慟哭;而他,躲在門后,在虛擬的峽谷里尋求片刻的麻痹,內心卻被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現實撕扯得鮮血淋漓。三個人的煉獄,近在咫尺,卻又隔著無法逾越的冰墻。無聲的守望,換來的只有更深的絕望和彼此都無法觸及的、徹骨的寒冷。阿剛的天,從未如此刻般黑暗,如此刻般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