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城的天,灰白依舊,像一塊巨大的、永不更換的幕布,籠罩著小城緩慢流逝的時光。阿剛升入了鳳城一中,縣里最好的初中。他像一棵根系扎在貧瘠石縫里的樹,沉默而倔強地向上生長著。小學時那令人矚目的天賦,在更廣闊的天地里非但沒有黯淡,反而綻放出更加奪目的光彩。
初中的學業難度陡增,對數理邏輯和抽象思維的要求更高。這非但沒有難倒阿剛,反而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舞臺。課堂上,當老師拋出一個復雜的幾何證明或物理難題,其他同學還在眉頭緊鎖、試圖理解題意時,阿剛沉靜的黑眸里已掠過清晰的思路,筆尖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勾勒出簡潔而優美的解題路徑。他的思維像一把鋒利而精準的手術刀,能輕易剖開問題的表象,直達核心。他的成績單上,數學、物理、化學的滿分幾乎成了常態,總分穩居年級前三,名字常常出現在學校光榮榜最醒目的位置。
學業,對阿剛而言,早已超越了母親強加的“改變命運”的工具意義。它成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避難所”,一個冰冷家庭之外,唯一能讓他感受到掌控感、成就感和價值感的獨立王國。坐在課桌前,攤開書本或試卷,周遭世界的喧囂——家里的冰冷、母親的苛責、父親身上揮之不去的酒氣——似乎都被暫時隔絕在外。解題的過程,是純粹的邏輯與智力的游戲,每一步推導都清晰可控,每一個答案都黑白分明。這種秩序感和掌控感,是他混亂壓抑的現實生活中絕對無法企及的奢侈品。他沉浸其中,如同魚兒入水,貪婪地汲取著這份精神上的自由與安寧。
林秀對阿剛的優異表現,自然是欣喜若狂。每一次家長會,當班主任和科任老師輪番表揚阿剛的聰慧和沉穩時,林秀端坐在座位上,背脊挺得筆直,臉上竭力維持著矜持的微笑,但眼底那份巨大的驕傲和滿足,如同實質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她享受著其他家長投來的羨慕甚至嫉妒的目光,這極大地填補了她因婚姻失敗而產生的巨大空洞。然而,這份驕傲并未轉化為對兒子的寬松,反而成了她加壓的砝碼,變得更加理直氣壯。
“阿剛,這次月考雖然還是第一,但和第二名的差距縮小了!不能掉以輕心!”
“你們班那個王浩,聽說請了市里的名師一對一輔導物理?我們也不能落后!”
“中考目標是市一中!必須拿下!只有去了最好的高中,才有機會考頂尖大學!媽媽下半輩子就指望你了!”
她的話語,如同精確制導的冰針,時刻提醒著阿剛:他的優秀,不僅僅屬于他自己,更背負著母親沉重的期望和逃離“鬼地方”的唯一希望。這份期望,像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套在他的脖頸上。他只能更沉默,更深地埋首于書山題海,用更多的滿分和更高的排名,去堵住母親焦慮的閘口,也為自己換取片刻的喘息。
學校里,阿剛依舊是那個安靜的學霸,但“獨行俠”的色彩更加鮮明。他并非孤僻,只是習慣了在人群中保持距離。課間,他常獨自一人倚在教室外的走廊欄桿上,望著遠處鳳城灰蒙蒙的天際線,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他會留在座位上,沉浸在一本艱深的科普讀物或數學競賽題集中,周圍同學的嬉笑打鬧仿佛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偶爾有同學鼓起勇氣向他請教問題,他也會耐心解答,思路清晰,語言簡潔,但那份溫和中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感,解答完畢便又迅速退回到自己的安靜角落。
班主任芳梅,從小學一路跟到了初中,依舊擔任阿剛的語文老師。她敏銳地察覺到了阿剛身上這份日益加深的沉靜和疏離。他像一只蚌,用越來越堅硬的殼包裹著自己。課堂討論時,他依舊能給出最精辟的見解,作文也寫得深邃而有思想,但那份源自小學時談論《江雪》的、帶著困惑和探索的生動,似乎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疲憊的平靜所取代。
芳梅嘗試過幾次課后找他談心,詢問他是否遇到什么困難。阿剛總是搖搖頭,禮貌而疏遠地回答:“謝謝老師,我很好。”他的眼神清澈,卻像蒙著一層薄霧,讓人看不真切。芳梅知道,這個男孩心里的壁壘,遠比同齡人厚重得多。她只能在他每次交出精彩作業或考試取得佳績時,給予他更真誠、更有溫度的肯定,并在他沉浸于課外讀物時,不動聲色地提供一些更有深度的書籍推薦。她像一個耐心的園丁,在冰冷的石縫旁,默默地澆灌著這株沉默卻倔強的幼苗。
然而,阿剛內心世界的平靜,在初二那年冬天的一個周末夜晚,被徹底、殘酷地打破了。
那天是周五,阿剛難得沒有熬夜刷題,早早洗漱準備休息。阿強也很早就回來了,身上雖然依舊有酒氣,但難得沒有醉得不成樣子。他甚至主動進了廚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把掛面、兩個雞蛋和幾根蔫了的青菜,說要給兒子做碗“生日面”——雖然阿剛的生日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林秀冷眼旁觀,抱著手臂倚在廚房門口,嘴角掛著慣常的譏誚:“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陳干事還會下廚了?別把廚房點了就行。”阿強沒理她,笨拙地打著火,鍋里水還沒開,油就冒了煙,發出滋滋的響聲。
阿剛坐在客廳的小板凳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心思卻完全不在書上。他看著廚房里父親那笨拙而忙碌的背影,聽著油鍋滋啦的聲響,心中涌起一股極其復雜的感覺。厭惡?是的,那濃重的酒氣讓他本能地皺眉。但似乎……還有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期待?或者說是困惑?這個男人,這個幾乎從未給過他溫暖、只留下酒氣和爭吵陰影的父親,此刻在為他煮一碗面?這太荒謬了。
面終于煮好了,賣相慘不忍睹。面條糊成一團,青菜煮得發黃,荷包蛋的邊緣焦黑。阿強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或者說熱氣夾雜著焦糊味)的面,小心翼翼地放到阿剛面前的小桌上,臉上擠出一個帶著討好和緊張的笑容:“快…快趁熱吃,兒子。”
碗里的東西散發出一股混合著焦糊、酒氣和油膩面條的古怪氣味。阿剛看著那碗面,胃里一陣翻騰。那氣味,和他童年無數次在父親身上聞到的、令人作嘔的酒氣瞬間重合,放大了無數倍。他本能地感到惡心,身體微微后仰,眉頭緊緊皺起。
“吃啊,愣著干嘛?”阿強搓著手,有些急切地催促,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卑微的期待。
林秀在一旁冷笑:“就這豬食,狗都不吃!阿剛,別碰,臟!”
阿強被妻子的話激怒,猛地回頭瞪了她一眼,又轉向阿剛,聲音帶著酒精作用下的固執和一種被拒絕的惱羞成怒:“讓你吃你就吃!老子難得給你做頓飯!快點!”他伸出手,似乎想按著阿剛的頭讓他吃。
這個動作徹底引爆了阿剛積壓了十幾年的厭惡、恐懼和屈辱感!父親那帶著酒氣的、粗暴的動作,讓他瞬間回到了幼年時被酒氣和咆哮籠罩的恐懼陰影中。那碗散發著怪味的面,成了所有不堪記憶的具象化象征!
“我不吃!”阿剛猛地站起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決絕。他像躲避瘟疫一樣,迅速后退兩步,遠離了那碗面和父親伸過來的手。他抬起頭,那雙總是沉靜的黑眸,此刻像淬了寒冰的深潭,清晰地倒映出父親那張錯愕而狼狽的臉,以及那渾濁眼睛里殘留的、卑微的期待。
“拿走!”阿剛的聲音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做的飯…惡心!一股酒味!跟你的人一樣…臭!”“臭”字出口時,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那厭惡的情緒卻無比真實、無比強烈。
客廳里瞬間死寂。
林秀也愣住了,她沒想到兒子會如此直接、如此尖銳地反抗。她看著阿剛臉上那毫不掩飾的、深入骨髓的厭惡,再看看丈夫瞬間僵住、血色盡失、如同被雷擊般呆滯的臉,心中掠過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但隨即又被一種扭曲的快意取代——看,連兒子都嫌棄你!
阿強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他臉上的討好、緊張、惱羞成怒,在兒子那冰冷刺骨、充滿厭惡的眼神注視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只剩下一種徹頭徹尾的、被扒光了示眾般的難堪和絕望。兒子的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早已麻木的心上,比妻子任何刻薄的辱罵都更致命!他以為他在笨拙地示好,哪怕只是一碗難吃的面,卻沒想到在兒子眼里,他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作嘔的“臟”和“臭”!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阿剛,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收回手,像被燙到一樣,踉蹌著后退一步,身體搖搖欲墜。他看著兒子那張寫滿厭惡的臉,又看看妻子臉上那冰冷的、甚至帶著一絲嘲弄的表情,最后目光落在那碗被他視作“示好”卻成了恥辱證明的、糊成一團的面條上。
“呵…呵呵…”他突然發出一陣嘶啞而怪異的笑聲,那笑聲里充滿了自嘲、絕望和無盡的悲涼。他沒有再看任何人,猛地轉身,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家門。門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甩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震得墻壁都仿佛在顫抖。腳步聲在樓道里沉重而凌亂地遠去,最終消失在冬夜寒冷的黑暗里。
客廳里,只剩下那碗還在冒著詭異熱氣的面,以及死一般的寂靜。
阿剛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他剛才那番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積壓了太久的憤怒和本能的反感。此刻,看著父親崩潰逃離的背影,聽著那巨大的摔門聲在樓道里回響,他并沒有預想中的解脫感,反而感到一陣劇烈的、令人窒息的空虛和一種更深沉的寒意。他親手,用最尖銳的刀,斬斷了那根或許從未真正連接過的、名為“父子”的脆弱絲線。
林秀走過來,看也沒看那碗面,直接端起來倒進了垃圾桶,發出沉悶的聲響。她看著臉色發白的兒子,眼神復雜,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欣慰”:“做得對,阿剛。這種人,不值得。記住,你跟他不一樣。你的未來,在書本里,在好大學里,在鳳城之外的地方。別讓他的臟污,沾到你身上。”
阿剛沒有回應。他默默地轉身,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關上了門。沒有開燈,他徑直走到書桌前坐下。窗外,鳳城的冬夜,寒冷刺骨,灰白的天幕在夜色下呈現出一種更深的鉛灰色,沉沉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上。他打開臺燈,橘黃色的燈光只照亮了桌面上小小的一方天地。他攤開一張數學競賽模擬卷,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符號和圖形上。冰冷的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到那些復雜的公式和證明中去。
只有在這里,在這片由數字、符號和邏輯構筑的、絕對冰冷的領域里,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寧,才能暫時逃離門外那碗散發著怪味的面條、父親絕望逃離的背影、母親冰冷而殘酷的“欣慰”,以及那片永遠灰暗、永遠沉重的“天”。課桌,成了他最后的、也是最堅固的避難所。他用解題的專注,試圖驅散心中那彌漫開來的、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筆尖在紙上疾走,如同困獸在絕望地奔跑,試圖甩掉身后那片如影隨形的、名為“父親”和“家”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