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賦與裂縫
- 阿剛的天
- 陽光科童
- 4707字
- 2025-08-12 10:41:08
鳳城的天,似乎被時光凝固了,依舊是那副洗不凈的灰白面孔,日復一日地籠罩著這座小縣城。阿剛像一株在石縫里頑強生長的幼苗,在父母無聲的硝煙和冰冷的對峙中,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小學三年級。童年的衣柜避難所早已裝不下他日漸抽長的身體,但他找到了新的、更隱蔽的藏身之處——他的沉默,和書本里那個廣闊而安靜的世界。
時間并未彌合家里的裂痕,只是讓那冰冷的溝壑更深、更寬。阿強徹底活成了一個影子。他依然在鎮政府那個沉悶的檔案室里消耗著生命,整理著那些發黃發脆、散發著霉味和塵土氣息的故紙堆。下班后,小酒館成了他雷打不動的歸宿。醉歸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他像一株被徹底蛀空的朽木,散發著日復一日的頹喪和酒精浸泡過的酸腐氣息?;丶液?,要么蜷在沙發上發出粗重的鼾聲,要么癱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省人事。他與阿剛之間,除了空氣中那揮之不去的酒味,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交集。偶爾在清醒的間隙,他會用那雙渾濁失焦的眼睛,遠遠地、復雜地看一眼在燈下寫作業的兒子,嘴唇蠕動幾下,最終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剩下更深的沉默和一種近乎麻木的逃避。
林秀對丈夫的存在,早已從鄙夷升華到了徹底的漠視,如同對待一件礙眼卻無法丟棄的舊家具。她的全部心力,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阿剛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和令人窒息的壓力。阿剛的學習成績,成了她在這個冰冷廢墟里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浮木,也是她向那個“廢物”丈夫、向整個令人絕望的生活發起反擊的唯一武器。
阿剛沒有辜負這份沉重的、甚至扭曲的期望。他似乎天生就擁有一種穿透混沌、抓住秩序的能力。在課堂上,當別的孩子還在為簡單的應用題抓耳撓腮時,阿剛那雙沉靜的黑眼睛已經看穿了問題的核心,清晰的解題步驟如同溪水般在他腦中自然流淌。他的作業本總是干凈整潔,字跡從一開始的稚嫩很快變得端正有力,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穩。考試卷上鮮紅的滿分,成了他書包里最尋常的戰利品。
“看看!又是滿分!這才是我林秀的兒子!”每次拿到成績單,林秀那張常年被陰郁籠罩的臉上,才會短暫地綻放出一種近乎病態的光彩。她拿著卷子,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聲音也拔高了幾度,像是在向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向那個癱在角落里的影子宣告她的勝利。“好樣的,阿剛!記住,知識才能改變命運!只有讀書,才能讓你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些沒出息的人!”她的目光掃過沙發上的阿強,那眼神里的輕蔑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將空氣凍結。阿強在鼾聲中翻了個身,或者只是更深地蜷縮了一下,毫無反應。但這并不妨礙林秀的興奮,她立刻開始規劃下一步:“明天開始,媽媽再給你買一套奧數題!不能驕傲!隔壁班的李偉聽說也考了滿分,你得比他更強!”
阿剛捧著那張滿分卷子,感受著母親指尖傳遞過來的、帶著灼熱溫度的力量。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壓力和被認可的奇異感受。他低著頭,看著卷子上鮮紅的“100”,那數字像一團小小的火焰,短暫地驅散了他心底的寒意,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成就感。他喜歡解題時那種思路清晰、一切盡在掌控的感覺,這讓他短暫地忘記了家里的冰冷和壓抑。學習,成了他新的、更廣闊的避難所。但母親緊隨其后的“不能驕傲”、“要比別人更強”的話語,又像無形的鎖鏈,瞬間纏繞上來,將那點微弱的暖意勒緊、降溫。他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將那點小小的喜悅小心翼翼地藏進了心底的最深處。
學校里,阿剛是老師眼中的寵兒,是同學仰望的“學霸”。但他身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疏離感。課間休息,他很少像其他孩子一樣追逐打鬧、大聲喧嘩,更多的時候是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翻看著一本超出他年級的課外書,或者只是望著窗外鳳城那片亙古不變的灰白天際發呆。他的沉默像一層透明的殼,將自己與周圍喧鬧的世界隔開。
直到他遇到了芳梅老師。
芳梅是阿剛三年級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她大約三十多歲,氣質溫婉,穿著樸素卻干凈得體,齊耳的短發讓她看起來清爽利落。她的眼神不像林秀那樣銳利如刀,而是溫和、沉靜,像秋日午后灑在湖面上的陽光,帶著一種能穿透表象、洞察內心的力量。
第一堂語文課,芳梅就注意到了這個坐在第三排、名叫陳阿剛的男孩。當其他孩子還在為生字詞磕磕絆絆時,阿剛已經流暢地讀完了課文,那雙沉靜的黑眼睛里,沒有炫耀,也沒有得意,只有一種近乎專注的澄澈。他的回答簡潔而精準,沒有多余的廢話,卻總能點到問題的關鍵。更讓芳梅留心的,是阿剛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郁氣息,以及他偶爾看向窗外時,眼神里一閃而過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一次課間,芳梅路過教室,看到阿剛一個人坐在位子上,面前攤開的不是課本,而是一本有些年頭的《唐詩三百首》——正是他從家里那個舊衣柜角落里“拯救”出來的那本。他小小的手指正輕輕拂過書頁上的一行詩句,眼神專注,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芳梅輕輕走過去,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阿剛嚇了一跳,像受驚的小鹿,猛地合上書,警惕地抬起頭,看到是班主任,緊繃的身體才稍微放松下來,但眼神里依舊帶著一絲戒備。
“在看什么書呢,阿剛?”芳梅的聲音很輕柔,帶著笑意,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阿剛遲疑了一下,把書往自己懷里收了收,小聲說:“是…是我撿的舊書?!?
芳梅沒有追問書的來歷,只是溫和地說:“喜歡唐詩?能告訴老師,你最喜歡哪一首嗎?”
阿剛黑亮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判斷老師的真誠度。過了一會兒,他才翻開書,指著一頁,小聲地、有些磕絆地念道:“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然后聲音稍微清晰了一點,“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蹦钔?,他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絲困惑和探究,看向芳梅。
芳梅心中微微一動。這首詩的意境太過孤絕清冷,絕非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會輕易喜歡的。她看著阿剛清澈卻又帶著一絲陰翳的眼睛,沒有直接解讀詩句,而是微笑著說:“這首詩很安靜,也很強大,對吧?一個人在漫天風雪里,守著一條小船,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你覺得,那個老爺爺在想什么呢?他害怕嗎?”
阿剛愣住了,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是覺得這首詩里的畫面,那無邊的寂靜和孤獨,莫名地讓他感到一種…熟悉?安全?他搖了搖頭,誠實地說:“不知道…但是…好像不怕?”他猶豫著,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他…很安靜。”
“安靜,也是一種力量?!狈济份p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溫暖而肯定,“就像你一樣,阿剛。你很安靜,但你心里想的東西,比很多吵鬧的孩子都要多,都要深。這很好。保持你的思考,保持你的安靜?!彼哪抗饴湓诎傉麧嵉淖鳂I本封面上,“你的字寫得也很好看,像你解題的思路一樣清晰。你很特別,阿剛?!?
“你很特別?!?
這四個字,像一顆小小的、溫暖的石子,投入阿剛沉寂已久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細微卻清晰的漣漪。不同于母親那種帶著巨大壓力和灼熱期望的“好樣的”,芳梅老師的話像一陣和煦的風,輕輕地拂過他心底那片被冰封的角落。沒有比較,沒有要求,只有一種純粹的看見和肯定。阿剛感覺自己的臉頰微微發燙,他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本舊書的封面,第一次,在這個冰冷的、充滿壓力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種不帶附加條件的、純粹的暖意。
然而,這份來自外界的微光,并不能照亮家里那深不見底的冰冷。林秀對阿剛的“特別”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和利用方式。阿剛的每一個滿分,每一次被老師表揚,都成了她向那個“廢物”丈夫炫耀和施壓的資本,也成了她不斷加壓的砝碼。
一天晚上,難得阿強沒有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帶著濃重的酒氣癱在沙發上,眼神空洞地看著電視里閃爍的雪花點。林秀坐在餐桌旁,面前攤開的是阿剛一張近乎滿分的數學單元測試卷。她拿著紅筆,像個最嚴苛的法官,逐題審視。終于,她在一個被扣了兩分的應用題旁停下,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阿剛!過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
阿剛心里一緊,放下正在看的《十萬個為什么》,默默地走過去。
“這道題!為什么扣了兩分?”林秀的指尖重重地點在卷面上,“步驟!我跟你強調過多少遍了!步驟要完整!要清晰!結果對了有什么用?過程不嚴謹就是錯!高考一分就能壓死幾千人!你這種態度,將來怎么辦?!”她的聲音越來越嚴厲,像冰雹砸在阿剛心上。
阿剛看著那道題,其實他只是省略了一個他認為顯而易見的中間步驟。他小聲辯解:“我覺得…那一步可以省掉的…”
“省掉?!”林秀猛地提高了音量,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誰讓你自作主張的?!老師教你怎么寫就怎么寫!規矩就是規矩!你以為你很聰明是不是?聰明人更要腳踏實地!你這種浮躁的心態,跟你爸一模一樣!是不是他教你的????!”她的怒火毫無預兆地燒向了沙發上那個沉默的影子。
一直像背景板一樣的阿強,被這突如其來的指責激得身體一顫。酒精讓他的反應遲鈍,但“跟你爸一模一樣”、“廢物”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針,深深扎進他麻木的神經。他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林秀,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發出一串含糊不清的音節。
“看什么看?!”林秀的怒火徹底找到了宣泄口,“我說的不對嗎?看看你自己!活成什么樣子了!除了給孩子灌輸些偷奸?;?、不守規矩的歪心思,你還能干什么?!阿剛要是學了你半點,這輩子就毀了!”她越說越激動,抓起桌上一個喝水的搪瓷缸子,“砰”地一聲砸在桌面上,里面的水濺了出來,洇濕了阿剛那張近乎完美的試卷。
阿強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妻子的辱罵徹底點燃了。酒精和長期積壓的屈辱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他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身體晃了晃,指著林秀,嘶啞地咆哮:“你…你放屁!老子什么時候教他了?!老子…老子再不是東西,也沒想害兒子!”他踉蹌著沖向餐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被水洇濕的試卷,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尊嚴所在,“你…你憑什么糟蹋孩子的卷子?!你除了會罵人、會逼孩子,你還會什么?!”
“我逼他?!我逼他是為他好!”林秀毫不示弱地站起來,聲音尖利得刺耳,“難道像你一樣,爛醉如泥,混吃等死?!阿剛跟著你,才是真的毀了!”她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差點掃到旁邊的阿剛。
阿剛被夾在父母中間,像暴風雨中一葉無助的小舟。父親身上濃烈的酒氣混合著憤怒的咆哮,母親尖利刻薄的指責如同冰雹,那張被水打濕的滿分卷子像一片殘破的帆,在混亂中飄落在地。他看著父母因為自己而扭曲的面孔,聽著那些如同刀子般互相捅刺的話語,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那點因為好成績帶來的微弱光亮,瞬間被這熟悉的、冰冷的黑暗徹底吞噬。恐懼、惡心、巨大的無助感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猛地推開母親擋在身前的手臂,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像一尾受驚的魚,飛快地沖進自己的小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還從里面反鎖了。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雙手緊緊捂住耳朵,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蛷d里父母激烈的爭吵聲和摔砸東西的聲音,隔著薄薄的門板,像悶雷一樣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
黑暗中,他沒有再躲進衣柜。他摸索著爬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本舊舊的《唐詩三百首》。他不需要光亮,那些詩句早已刻在他的腦海里。他蜷縮在床腳的地板上,緊緊抱著那本硬硬的書,像抱著唯一能救命的浮木。芳梅老師溫和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安靜,也是一種力量…”
可此刻,他只覺得這無邊的黑暗和門外冰冷的喧囂,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他努力地想讓自己“安靜”下來,像詩里那個寒江獨釣的老翁。但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涌了出來,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書頁粗糙的封面。窗外的鳳城,夜色深沉,那片灰白的天被黑暗暫時掩蓋,卻并未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更加沉重地壓在這座小城、壓在這個小小的房間、壓在這個無聲哭泣的孩子身上。那道名為“家”的裂縫,在他展現天賦的地方,又一次被狠狠地撕開,流淌出冰冷而絕望的寒意。天賦帶來的光亮,終究穿不透這厚重的陰霾。他抱緊了懷里的書,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這片無邊黑暗的微弱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