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鳳城灰白的天色下,像生了銹的齒輪,沉重而緩慢地轉動。阿剛在父母無聲的硝煙和冰冷的對峙中,磕磕絆絆地長到了三歲。他繼承了母親的清秀輪廓和父親的濃眉,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沉在深潭里的星子,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過早的敏銳。這雙眼睛,像最精密的雷達,無聲地掃描著這個名為“家”的戰場上的每一絲風吹草動。
那個冬天之后,家里的戰火并未停歇,只是形式變了。激烈的咆哮和摔砸聲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無處不在的刻薄言語。阿強并沒有真正戒掉酒,只是喝得更隱蔽,醉得更沉默。他像一條滑溜的泥鰍,下班后常常先溜進那個熟悉的小酒館,灌下足以麻痹神經的液體,估摸著林秀和阿剛差不多睡了,才帶著一身洗也洗不掉的、混合著劣質酒精和煙草的頹喪氣息,悄無聲息地溜回家,蜷縮在客廳那張破舊的沙發上,像一具被丟棄的、散發著異味的舊麻袋。有時,他甚至等不到沙發,直接在冰冷的廚房水泥地上昏睡過去。
林秀對此,早已從憤怒變成了徹底的漠視和刻骨的鄙夷。她不再像最初那樣用尖銳的語言去刺他,仿佛連憤怒都是一種浪費。她的刻薄,更多地轉向了對阿強存在本身的否定,以及……對阿剛未來無孔不入的規劃和近乎病態的高壓期望。她把所有被婚姻磨滅的夢想、所有對丈夫的絕望、所有對自身處境的不甘,都轉化成了對兒子這塊“璞玉”的瘋狂雕琢。
“阿剛,過來,把這首唐詩背給媽媽聽。”
“阿剛,看看這個字,橫平豎直!歪歪扭扭像你爸一樣沒骨頭嗎?”
“隔壁王阿姨家的妞妞,比你小兩個月,都能數到一百了!你呢?就知道擺弄那些沒用的東西!”
“記住,你是媽媽的希望,你以后要考最好的大學,離開這個鬼地方!絕對不能像你爸那樣,活成個廢物!”
她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鋼針,精準地扎進阿剛幼小的心靈。她看阿剛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母愛,更像一個嚴厲的工匠在審視一件需要被反復捶打才能成器的作品,充滿了審視、挑剔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她不允許阿剛玩那些“沒出息”的泥巴、小汽車,買來的是堆積如山的識字卡片、早教繪本和益智玩具。狹小的客廳里,那張油膩膩的飯桌常常被清理出來,變成阿剛的“學習桌”。林秀下班后,就坐在旁邊,像一個監工,一絲不茍地檢查著阿剛的“功課”,眉頭緊鎖,稍有不滿意,那冰冷的、帶著失望的嘆息聲,比任何責罵都更讓阿剛感到害怕和無所適從。
阿強呢?他在這個家里,更像一個游蕩的影子,一個散發著異味的背景板。清醒的時候,他偶爾會蹲在墻角,用那雙渾濁的眼睛,遠遠地看著被林秀圈在“學習桌”前的兒子。他的眼神復雜,有愧疚,有茫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隔絕在外的失落。他有時會笨拙地試圖靠近,手里或許攥著一顆在街邊買的、融化得黏糊糊的廉價水果糖,或者一個他自己用廢木頭勉強削出來的、粗糙的小陀螺。
“阿剛…看爸爸給你帶了什么?”他的聲音沙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但不等阿剛做出反應,林秀冰冷的目光就會像探照燈一樣掃射過來,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刺骨的寒意:“拿走!臟!別拿那些垃圾玩意兒影響他學習!還有,離遠點,你身上那股味兒!”
阿強伸出去的手會猛地僵在半空,臉上的那點卑微的希冀瞬間碎裂,只剩下更深的難堪和麻木。他訕訕地縮回手,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角落,或者干脆轉身,帶著更濃重的酒氣,再次消失在門外那片灰白的天幕下。那顆黏糊糊的糖,最終可能被扔進了垃圾桶;那個粗糙的陀螺,或許會被阿剛在媽媽看不見的角落里偷偷撿起來,摩挲兩下,又因為害怕被發現而迅速丟掉。
阿剛學會了沉默。他不再像嬰兒時期那樣,用響亮的啼哭來表達恐懼和不適。他像一只受驚的小獸,學會了豎起耳朵,捕捉空氣中任何一絲可能引發風暴的微妙信號——父親鑰匙插進鎖孔的遲疑聲響,母親翻動書頁時那過于用力的嘩啦聲,甚至是窗外風吹過光禿禿梧桐樹枝時發出的嗚咽。他的世界被分割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母親冰冷而高壓的“學習區”,以及父親那個散發著頹喪氣息、需要避而遠之的“污染區”。而他自己的存在,似乎被擠壓在兩者之間狹小的縫隙里,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呼吸。
他開始尋找自己的避難所。不是溫暖柔軟的懷抱,而是家里唯一一個能讓他感到一絲安全感和掌控感的地方——父母臥室里那個老式的、散發著淡淡樟腦丸味道的木頭大衣柜。衣柜很深,里面掛著父母為數不多的幾件稍顯體面的衣服,下面堆著一些舊被褥和雜物。阿剛發現,當他蜷縮進去,輕輕拉上柜門,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縫隙時,外面那個充滿冰冷言語、壓抑氣氛和刺鼻酒氣的世界,仿佛就被隔絕開了。黑暗包裹著他,狹窄的空間給他一種奇異的、被包裹的安全感。在衣柜的角落里,他曾經發現過一本被遺忘的、封面泛黃的舊書,不是林秀買的識字卡,而是一本破舊的《唐詩三百首》,里面還夾著幾張褪了色的糖紙。他偷偷地藏了起來,在柜門后的黑暗里,用小手摩挲著粗糙的書頁,盡管他一個字也不認識。那本書,和樟腦丸的味道、舊衣物的氣息一起,構成了他童年里為數不多的、帶著一絲神秘和慰藉的私有空間。
然而,避難所并非絕對安全。沖突,如同潛藏的暗雷,隨時可能被引爆。
一天下午,是阿剛的三歲生日。林秀難得提前下班,買了一個小小的、涂著劣質奶油的蛋糕,上面歪歪扭扭地插著三根彩色蠟燭。她還特意給阿剛換上了一件嶄新的、印著小熊圖案的藍色毛衣。小小的客廳里,難得有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阿剛坐在他的“學習桌”前,看著那個小小的蛋糕,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甚至偷偷地、飛快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著,爸爸今天會不會……早點回來?不帶酒氣?
門鎖響了。阿強推門進來,臉上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潮紅,眼神有些渙散,但明顯努力控制著步伐。他手里攥著一個用彩色皺紋紙勉強包著的、形狀不規則的小盒子。
“阿…阿剛…生日快樂…”他擠出笑容,聲音含混,努力想表現得正常一點,但身上那股試圖用廉價香皂掩蓋卻依然頑固透出的酒氣,像一層無形的隔膜,瞬間沖淡了房間里那點微弱的溫馨。他搖搖晃晃地走向兒子,想把那個小盒子遞過去。
林秀臉上的那點柔和瞬間凍結了。她像護崽的母豹,一步擋在阿剛面前,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站住!你又喝了多少?離阿剛遠點!生日?你還有臉提生日?看看你這副樣子!別拿你那臟手碰他!”
阿強臉上的笑容僵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那個小小的禮物盒在他粗糙的手指間顯得格外脆弱。他試圖解釋:“我沒…沒喝多少…就一點…給兒子買了個小…”話沒說完,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這一晃,徹底點燃了林秀壓抑的怒火。
“一點?你哪次不是這么說?!你這種人,活著就是浪費空氣!除了丟人現眼,你還能干什么?!滾開!”林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尖銳,猛地推了阿強一把。
阿強本就腳下不穩,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推,踉蹌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悶響。手里的禮物盒脫手飛出,撞在墻上,里面的東西——一個用木頭邊角料勉強刻出來的、線條歪歪扭扭的小木馬——滾落出來,摔在地上,一條腿斷了。
阿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他看著父親痛苦地蜷縮在門邊,看著地上摔壞的小木馬,又看著母親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小小的蛋糕上,那三根彩色蠟燭的火苗在母親憤怒的聲浪中不安地跳動。期待變成了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小動物般的嗚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他嶄新的小熊毛衣上。
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放聲大哭,而是猛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像一顆被彈射出去的小炮彈,帶著滿臉的淚水和巨大的驚恐,一頭沖進了臥室,熟練地拉開那個沉重的大衣柜門,小小的身體像泥鰍一樣鉆了進去,然后“砰”地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拉上了柜門。
黑暗瞬間降臨,熟悉的樟腦味包裹了他。他蜷縮在角落里,緊緊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間那本被他偷偷藏在衣服下面的、硬硬的《唐詩三百首》里。外面客廳的聲音被厚重的柜門隔絕,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母親憤怒的余音和父親壓抑的呻吟在嗡嗡作響,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他小小的身體在黑暗中不停地顫抖,眼淚無聲地浸濕了膝蓋上的布料。恐懼、悲傷、無助,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對地上那個摔壞的小木馬的心疼,像無數只冰冷的小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
在這個黑暗、狹窄、帶著樟腦氣味的避難所里,三歲的阿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片名為“家”的天空,是多么的沉重、冰冷,布滿了隨時可能撕裂一切的裂痕。而窗外,鳳城那萬年不變的灰白天色,透過臥室窗簾的縫隙,投射在衣柜門板下方的一條細長光帶上,依舊是那么漠然,那么無動于衷地籠罩著一切。那片天,似乎永遠也不會為了誰的悲傷或恐懼,而流下一滴雨,或者露出一絲縫隙。
柜門內的黑暗,成了他唯一能呼吸的空間。而柜門外,那個摔壞的木馬,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斷裂的腿,像一個無聲的隱喻,昭示著某種同樣脆弱、同樣被輕易摧毀的東西。林秀看著緊閉的衣柜門,又看看地上狼狽的丈夫和那個殘破的禮物,胸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深的疲憊和絕望取代。她默默地走過去,撿起那個斷腿的小木馬,手指拂過粗糙的刻痕,眼神復雜。最終,她只是把它丟進了垃圾桶,連同那點被酒精和沖突徹底毀掉的、關于“生日”的微弱念想。蛋糕上的蠟燭,早已在無聲的淚水和冰冷的對峙中,悄然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