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 麻木無望的生活 廢物
- 阿剛的天
- 陽光科童
- 4093字
- 2025-08-11 18:09:37
阿強最終沒有推開那扇病房的門。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滑坐到地上,直到雙腿麻木,直到走廊慘白的燈光亮起,驅散了窗外最后一點灰白的天光,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鳳城。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失魂落魄地回了家——那個位于城關鎮邊緣、政府家屬院里一套不足六十平米的老舊兩居室。
家,本該是溫暖的港灣,此刻卻像一個冰冷的洞穴。空氣里殘留著林秀產前收拾的淡淡肥皂味,和她常用的、一種略顯廉價的茉莉花頭油的氣息。這熟悉的味道,此刻卻讓阿強感到窒息。他胡亂地脫掉那身沾染著醫院消毒水和自己酒氣、汗味的夾克,扔在客廳那張磨破了邊角的舊沙發上。沙發扶手上,還放著一本翻開的《中學語文教學參考》,是林秀的。他瞥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娟秀的字跡,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著他的眼睛。他煩躁地抓過旁邊一個印著“計劃生育好”字樣的搪瓷缸,里面還有半缸冷透的茶水,仰頭灌了下去。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非但沒有澆滅心頭的燥郁,反而激得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沖進狹小逼仄的衛生間,對著污漬斑斑的搪瓷洗臉盆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苦澀的膽汁味在口腔里彌漫。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布滿紅血絲的頹喪面孔。額頭上那道被歲月和生活刻下的皺紋,此刻顯得更深了,像一道丑陋的疤。林秀那句“行尸走肉”、“爛泥”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鏡面上,“哐當”一聲悶響,鏡面沒碎,只是劇烈地晃動起來,映出無數個破碎而扭曲的自己。指關節傳來鉆心的疼痛,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和自虐般的快感。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浸在黃連水里。林秀帶著阿剛從醫院回來了。小小的嬰兒躺在襁褓里,安靜地睡著,渾然不知自己成了這個家里新的風暴眼。阿強笨拙地想要幫忙,沖奶粉,水不是太燙就是太涼;想抱抱兒子,手還沒伸過去,林秀那冰冷警惕的目光就如影隨形地掃射過來,像兩道無形的屏障,將他隔絕在外。她的話語依舊鋒利,只是不再嘶吼,變成了更冰冷的、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向他每一次試圖靠近的努力。
“手洗了嗎?一股煙味,別碰孩子。”
“沖個奶粉都弄不好,你能干成什么事?”
“離遠點,你身上的味兒熏得他睡不安穩。”
“看看你那樣子,整天醉醺醺,能給兒子做什么榜樣?阿剛長大了要像你,我死都不閉眼!”
每一次,阿強都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訕訕地縮回手,眼底的亮光一點點熄滅,只剩下更深的麻木和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沉默。他試圖辯解:“我沒喝…今天真沒喝…”聲音微弱得連自己都不信。林秀只是冷笑一聲,那笑聲比任何刻薄話都更傷人,仿佛在說:你喝沒喝,有區別嗎?你這個人,骨子里就是爛泥扶不上墻的味兒!
工作的不順遂也如影隨形。鎮里要迎接一個什么“精神文明檢查”,他被主任指派去整理堆滿灰塵、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老舊檔案。狹小、悶熱如蒸籠的檔案室里,霉味和塵土嗆得他直咳嗽。窗外是鳳城那萬年不變的灰白天色,像一塊巨大的、骯臟的抹布,捂得人透不過氣。同事們在外面說說笑笑,談論著晚上的飯局,談論著誰可能要升遷了,那些聲音隔著門板傳進來,模糊不清,卻像一根根細小的刺,扎著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經。他煩躁地抓起桌上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舊搪瓷杯,里面是泡得又濃又苦的劣質茶葉末子,咕咚灌了一大口,試圖壓下心頭的憋悶和那股越來越難以抑制的、對酒精的渴望。酒精,那是唯一能短暫麻痹這無處不在的挫敗感、能讓他感覺自己還像個“活人”的東西。
下班鈴響得格外刺耳。他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鎮政府那棟同樣沉悶壓抑的辦公樓。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子上落滿了灰,蔫蔫地垂著。小縣城的傍晚,空氣里彌漫著油煙味、煤球味和一種市井的喧囂。他路過那家熟悉的“老張鹵煮”攤子,濃郁的肉香混合著香料的氣息直往鼻子里鉆。攤主老張油膩膩的臉上堆著笑招呼:“強干事,下班了?來點豬頭肉?喝兩口?”那“喝兩口”像帶著鉤子,瞬間勾起了他胃里壓抑了一整天的饞蟲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感。他腳步頓住了,手不自覺地摸向口袋里那幾張薄薄的鈔票——那是林秀剛給的生活費,大部分要用來買菜買奶粉。
“不了,家里…有事。”他喉嚨發干,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幾乎是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加快腳步離開。身后傳來老張和其他食客隱隱的哄笑聲,似乎還夾雜著“妻管嚴”、“沒出息”之類的字眼,像小石子一樣砸在他的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他低著頭,腳步更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在追趕。那點可憐的、僅存的自尊心,在這市井的喧囂和自身的軟弱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他需要一點東西來填補這巨大的空洞,需要一點東西來證明自己還“存在”。
他沒有回家。腳步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條僻靜小巷深處的一家連招牌都沒有的小酒館門口。推開門,一股濃烈的劣質白酒、廉價香煙和汗味混合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昏黃的燈泡下,幾張油膩的方桌旁坐著幾個同樣眼神渾濁、面容模糊的熟客。看到他進來,有人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算是招呼。這里是失意者的巢穴,是逃避現實的避難所,是行尸走肉們的聚集地。
“老樣子。”阿強啞著嗓子對柜臺后面打著瞌睡的老板說。很快,一小碟鹽水花生米,一小碟拍黃瓜,一瓶貼著簡陋標簽的本地散裝白酒擺在了他面前。他給自己倒滿一杯,那透明的液體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晃動,散發出辛辣刺鼻的氣味。他沒有任何猶豫,仰起脖子,將那杯滾燙的液體一飲而盡。一股灼熱的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眼淚都嗆了出來。但緊接著,一種熟悉的、令人迷醉的暖意和麻木感迅速蔓延開來,像溫暖的潮水,暫時淹沒了心底的冰冷窟窿,淹沒了醫院走廊里的難堪,淹沒了妻子刻刀般的話語,淹沒了檔案室里的霉味和老張那帶著嘲諷的笑臉。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而柔軟,那些尖銳的痛苦似乎都鈍化了,只剩下一種輕飄飄的、虛幻的舒適感。
一杯,又一杯。花生米和黃瓜幾乎沒動。他不需要下酒菜,酒精本身就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贖和解藥。他開始和旁邊一個同樣喝得醉醺醺的、不知姓名的男人含糊不清地抱怨,抱怨工作的瑣碎無聊,抱怨領導的刻薄,抱怨家里的“母老虎”……聲音越來越大,語無倫次。酒館里渾濁的空氣包裹著他,劣質酒精的麻痹感讓他暫時忘記了那個叫“家”的地方,忘記了那個叫“阿剛”的兒子,忘記了那片永遠灰蒙蒙的“天”。
直到深夜,他才深一腳淺一腳,像踩著棉花一樣晃回了家屬院。樓道里漆黑一片,只有他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在回蕩。他摸索著掏出鑰匙,插了好幾次才對準鎖孔。門開了,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奶腥味和淡淡茉莉花頭油的味道涌了出來。客廳里只開著一盞昏暗的壁燈,林秀抱著被驚醒、正小聲哼唧的阿剛坐在沙發上,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陰沉冰冷,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
“你還知道回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冰錐一樣刺骨,“看看幾點了?又灌了多少貓尿?一身臭味!”
阿強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質問激得一個激靈,殘留的酒意瞬間化作了無名的怒火和一種破罐破摔的沖動。他猛地甩上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襁褓里的阿剛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渾身一抖,小嘴一癟,“哇——”地一聲爆發出尖銳刺耳的啼哭,小小的身體在母親懷里劇烈地掙扎起來。
“你吼什么?!”林秀也被驚得站了起來,一邊拍撫著哭鬧不止的兒子,一邊怒視著搖搖晃晃的丈夫,眼中的厭惡和憤怒幾乎要噴出來,“嚇著孩子了!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除了灌黃湯你還會干什么?廢物!”
“廢物?!”酒精徹底沖垮了阿強本就脆弱的理智堤壩。這個詞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他壓抑了太久的所有委屈、憤怒和自暴自棄。他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往前踉蹌一步,指著林秀懷里的孩子,聲音嘶啞地咆哮:“對!我是廢物!那你呢?!你生個兒子了不起?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他媽在外面累死累活,回來還要看你的臉色!我喝點酒怎么了?礙著誰了?!沒有老子這點工資,你們娘倆喝西北風去?!”
他的咆哮聲混合著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在狹小的客廳里瘋狂地沖撞、回蕩。林秀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死死地抱著哭得幾乎背過氣的兒子,用一種看垃圾、看蛆蟲般的眼神,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面目猙獰、渾身酒氣的男人。
阿強看著妻子那毫不掩飾的鄙夷眼神,看著兒子哭得通紅的小臉,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剛才被酒精點燃的怒火徹底澆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麻木和疲憊。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身體晃了晃,頹然地、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雙手捂住臉,肩膀不受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眼淚從指縫里洶涌地滲出,混合著臉上的汗水和油污,留下骯臟的痕跡。
他輸了。輸得一敗涂地。在這個本該充滿溫情的家里,他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酒精帶來的短暫虛幻的溫暖早已消失無蹤,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現實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感覺不到地上的冰涼,感覺不到兒子的哭聲,感覺不到妻子的目光。他像一灘真正的爛泥,癱在那里,被自己的無能、被生活的重壓、被酒精的余毒、被妻子的刻刀,徹底地擊垮了。
林秀抱著哭得聲嘶力竭、終于因為力竭而抽噎著睡去的阿剛,冷冷地看著地上那灘爛泥般的丈夫。她沒有上前,沒有安慰,甚至連一句嘲諷的話都懶得再說。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疲憊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她抱著孩子,像抱著唯一的浮木,轉身走進了臥室,“咔噠”一聲,鎖上了門。那清脆的落鎖聲,在寂靜下來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閘門,徹底隔斷了兩個世界。
客廳里只剩下阿強一個人,癱在冰冷的地上,蜷縮在黑暗中。窗外,鳳城的夜色濃重如墨,沒有一絲星光。那片沉重的“天”,仿佛從醫院開始,就從未離開過他,此刻更是沉沉地壓了下來,將他死死地按在這片絕望的泥濘里,動彈不得。只有他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在死寂的房間里低低地回蕩,如同垂死的哀鳴。
而那個在母親懷里疲憊睡去的小阿剛,即使在睡夢中,小小的眉頭也緊緊蹙著,仿佛在睡夢里也感受到了這片籠罩著他、名為“家”的天空下,那無處不在的、冰冷而壓抑的陰霾。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冬天,就在父母無休止的爭吵、父親的酒精麻痹和母親的冰冷刻刀中,悄然降臨了。鳳城灰白的天,依舊沉沉地壓在頭頂,似乎永遠也看不到放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