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息怒！”一旁的劉道規嚇得縮了縮脖子，小聲勸道。

弟弟的聲音，將劉道憐從對國子學的鄙夷思緒中拉回。

劉裕伸出手，輕輕按在母親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肩頭，沉穩的聲音帶著安撫的力量：“娘，且聽二弟說完。”他的目光落在劉道憐身上，眼神中交織著審視、探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

劉道憐沒有退縮，握了握手中的《小杜律》，指節微微發白。“兒子并非不知好歹，”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執拗。“只是覺得，這世道，在國子學讀書，又能如何。眼下的世道，已經不是讀書，就能提升門第的時代。”

說罷，劉道憐朝著舅舅蕭源之恭敬施禮。

“舅舅，道憐并非不識好歹。

只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我們彭城劉氏，自父親早逝，早就不復往昔。

大丈夫立身，何必文事。使吾擁數千之眾，功名可唾手取也。

祖父當年，不也正是因此得授太守之位？”

劉道憐的父親劉翹雖然只是郡功曹，但祖父劉靖曾官居太守。祖父就是流民帥起家，手中有兵，自然會被朝廷拉攏。可惜，他們這些流民因對胡人的恐懼和仇恨聚在一起，逃到南邊后，沒有了外部壓力，祖父也沒有足夠的田地糧食供養這些人，部眾也自然而然的散了。

不過，雖然部眾四散，但他們這些人的聯系都還在。

而朝廷對流民帥，是拉攏打壓，不明著處理，而是慢慢降級使用，流民帥的二三代們，大都已經跌落寒門，就像劉道憐他們家一樣。

“道憐啊，道憐……”

蕭源之緩緩抬頭，聲音中帶著遲疑和回味。“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你叫我怎么說你？”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激動。

“國子學雖然不復以往，但只要入學，是可以提升門第品級的。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以你家的門第，就算入仕了，也就當個濁吏。

若是入學國子學，將來或許有機會當個清官，如此方得清閑顯貴。

你可知濁官，俗物繁忙，又被人呼來喝去，怎比得了清官，你又真的能忍得下去？”

舅舅蕭源之傾盡全族之力，方能舉孝廉，雖然如今官職不顯，但將來自有前程，對官場中的很多事情，也看的比較多，聞言出言勸解道。

堂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屋外風雨的呼嘯聲更加清晰地穿透進來，拍打著門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油燈的火苗被門縫鉆入的風拉扯得忽明忽暗，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晃的陰影。

“舅舅，母親，兄長，我曾聽聞。桓大司馬雪天打獵，遇光祿大夫王濛、前將軍劉惔。前將軍見桓大司馬一身戎裝，問老賊欲持此何作？桓大司馬答曰，我若不為此，卿輩哪得坐談？

治國非是易事，若只想著清貴顯職，不通俗事。

恐怕，我們遲早都會成為胡人的奴隸。”

劉道憐這番話，滿座皆驚。兄長劉裕看著竟以桓大司馬自比的弟弟，想不到二弟大病一場，竟然有如此志向。

至于母親蕭文壽，雖然想不通這個一向乖巧的兒子，為何如此叛逆，卻也說不出回絕的話。

倒是舅舅蕭源之，則被劉道憐剛才的話所震動，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最終化作一聲更沉重的嘆息，頹然跌坐在旁邊的胡床上，仿佛瞬間被抽干了力氣。

屋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不再狂暴地砸在屋頂和窗欞，而是化作一種連綿不絕、令人窒息的沙沙聲，籠罩著整個京口城。屋內幾人沉默著，劉道憐目光緩緩抬起，越過母親因激動而微微發紅的臉，投向堂屋那扇緊閉的窗欞。

窗紙在風雨中微微鼓蕩，透過薄薄的桑皮紙，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舅舅，母親，三弟年歲尚幼，不妨讓三弟前往國子學讀書。

兄長馬上要成家，自然是要在家中的。

至于我，還請舅舅替我謀一份濁吏之職，哪怕只是一鄉亭長，我愿從亭長做起，哪怕只是做些俗事，總好過不通俗事。”

三弟劉道規愣神片刻，他卻沒想到，怎么突然扯到自己身上，不過，他對讀書一事，倒是沒多少抗拒，也沒有劉道憐這樣反抗母親的勇氣。

劉裕嘴唇微動，似想說什么。目光在母親殷切的臉、幼弟懵懂的眼和二弟那異常堅定的背影間掃過，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咽回了所有話語。事關道憐前程抉擇，更牽涉道規未來，他這個長兄，此刻竟覺字字千鈞，重逾山岳。

倒是母親蕭文壽，聽到劉道憐的這番話，倒是松了一口氣，她最擔心的，還是這個兒子游手好閑、沾染惡習。如今，聽他的意思，雖然不愿意去讀書，但也不是無所事事，倒也沒那么難接受。

而蕭源之看了下長姐，見蕭文壽沒有反對，這才繼續說道。

“若是如此，也可。

國子學的名額，我本來就沒有報上去，道規年幼，更容易得到國子學博士傳授。

至于道憐，曲阿縣令乃是你父親的故交，與我也有舊。

雖然道憐沒有弱冠，但本朝不是沒有先例，我修書一封，為道憐謀一份職吏、散吏不難。到時候，你若無法適應濁吏的辛苦，還是聽我一句勸，好好讀書，以經學或者玄學謀仕途。”

“多謝舅舅，若是我無法當好濁官，自然回來好好讀書。”

聽了舅舅的話，劉道憐立即恭敬施禮，將母親嘴邊欲勸的話語全都堵了回去。。

蕭源之定定地看著自己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外甥，少年單薄的肩背挺得筆直，濕透的粗布衣緊貼著，勾勒出尚未完全長成的骨架輪廓，像一株在疾風中倔強不肯彎折的幼竹。

堂屋內只剩下這沉重的嘆息聲，和窗外風雨聲，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粗陶碗里的熱水早已涼透，再沒有一絲熱氣升起。

一場不算愉快的家族談話至此結束，不過，從今日起，劉道憐也開始偏離歷史的進程，不過，這條路，只能他自己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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