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隱鎮的霧是會“爬坡”的。

林深拖著行李箱站在鎮口的石板路上時，正趕上濃霧從海邊漫上來，像一群無聲的白色綿羊，貼著地面一寸寸啃噬著視線。她抬起相機，鏡頭里的世界瞬間被揉成一團模糊的白，只有遠處碼頭的木樁露出半截灰黑色的影子，像浸在牛奶里的筷子。

“咔噠。”

快門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林深低頭看了眼顯示屏，照片里的霧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層次感，近景的濃白里裹著細碎的光斑，遠景卻透出一點若有若無的藍，像是深海的顏色。她指尖摩挲著相機背帶，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說的話——霧隱鎮的霧是海的碎片，被風刮到岸上，就變成了這終年不散的白。

“姑娘，新來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霧里鉆出來。林深轉頭，看見一個穿著藏青色對襟褂子的老人，正坐在路邊的竹椅上抽旱煙。煙桿是深褐色的，煙鍋里的火星在霧里明明滅滅，像顆不肯熄滅的星子。

“嗯，回來看看。”林深笑了笑，“我外婆以前住這兒，就在鎮尾那棟老房子。”

老人嘬了口煙，煙霧從他嘴角漫出來，很快就和周圍的霧融在了一起。“鎮尾的老房子？”他瞇起眼，渾濁的眼珠在霧里轉了轉，“那兒空了好些年嘍，沒人住。”

“我知道，”林深說，“我外婆……以前住那兒。”

她特意加重了“以前”兩個字，可老人臉上沒什么波瀾，只是擺了擺手：“不清楚，記不得了。這霧啊，能把人的記性都泡軟了。”他磕了磕煙鍋，站起身，竹椅在石板路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快些走吧，天要黑了。”

“天黑會怎么樣？”林深追問。

老人已經轉過身，佝僂的背影在霧里慢慢變淡。“霧要吞燈了。”他丟下這句話，聲音輕得像霧一樣，“吞燈的時候，別在街上走。”

林深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的相機忽然有些沉。她低頭看了眼腕表，下午四點，可天色已經暗得像傍晚，濃霧把陽光濾成了一種詭異的青灰色，照在身上沒有絲毫暖意。

拖著行李箱往鎮尾走，石板路被霧浸得濕漉漉的，踩上去能聽見細微的“咯吱”聲。兩旁的房子大多關著門，木質的窗欞上蒙著厚厚的灰，只有偶爾幾家的窗縫里透出昏黃的光，像困在霧里的眼睛。

路過一家雜貨店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探出頭來。她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嘴里叼著根棒棒糖，眼神亮得驚人。

“喂，你是外地來的？”女孩的聲音脆生生的，像冰塊撞在玻璃上。

林深停下腳步：“算是吧，回來看看親戚。”

“親戚？”女孩挑了挑眉，推開半扇門走出來，“這鎮上的人我都認識，沒見過你。”她上下打量著林深，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相機上，“你是來拍照的？拍這破霧？”

“算是。”林深笑了笑，“我叫林深。”

“小雅。”女孩指了指身后的雜貨店，“我家開的。你拍這霧干嘛？又不好看，黏糊糊的，跟沒曬干的抹布似的。”

林深還沒來得及回答，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模糊的鈴鐺聲。小雅的臉色瞬間變了，拉著林深就往店里跑：“快進來！要吞燈了！”

“吞燈？”林深被她拽著，踉蹌了幾步，“那是什么？”

“別問了！”小雅把她拉進店里，“砰”地一聲關上木門，又反手扣上了門栓。店里光線很暗，貨架上擺著些零食和日用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膩的餅干味和潮濕的霉味混合的氣息。

“鐺——”

一聲悠長的鐘鳴從鎮中心傳來，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緊接著，外面的街燈忽然暗了下去。不是一下子熄滅，而是像被什么東西慢慢吸走了光，從亮黃色變成昏黃，再變成淡紅，最后只剩下一團模糊的光暈，懸在霧里，像枚快要融化的蛋黃。

“看，吞燈了。”小雅湊到門縫邊，聲音壓得很低，“老人們說，這時候霧里會有‘東西’出來。”

林深也湊了過去，透過門縫往外看。濃霧比剛才更濃了，濃得像化不開的牛奶，街燈的光暈在霧里散成一片朦朧的白，連近在咫尺的對面房屋都看不清輪廓。石板路上空無一人，只有霧在緩慢地流動，像無聲的潮水。

“會有什么東西？”林深低聲問。

“不知道。”小雅搖了搖頭，“沒人見過。只知道這時候不能出去，出去的人……就再也回不來了。”她頓了頓，忽然壓低聲音，“我爸說，是被霧‘帶走’了。”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鎮口老人的話，想起母親模糊的描述，想起外婆那張被白霧覆蓋的照片。“被帶走的人，會怎么樣？”

“不知道。”小雅的聲音有些發顫，“就……消失了。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我爸說，他小時候有個玩伴，就是在吞燈夜跑出去捉蟋蟀，然后就沒回來了。家里人找了他三天，后來就像忘了他似的，再也不提了。”

林深沉默了。她忽然想起外婆的相冊，想起那張模糊的合影里，外婆被白霧覆蓋的身影。難道外婆也是這樣消失的？被這霧帶走，然后被所有人遺忘？

“你外婆……”小雅忽然開口，“是不是很多年前就沒了？”

林深猛地轉頭看她：“你怎么知道？”

小雅指了指她的相機：“猜的。你不是來拍霧的，你是來找人的，對不對？找你外婆？”她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這鎮上，只有被霧帶走的人，才會讓人想不起來。”

林深還想說什么，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霧里走路，腳步聲很輕，踩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還伴隨著一種細碎的、類似鱗片摩擦的“沙沙”聲。

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緊緊盯著門縫。

腳步聲越來越近，慢慢停在了雜貨店門口。霧氣從門縫里鉆進來一點，帶著一股冰冷的、咸腥的氣息，像剛從海里撈出來的濕海帶。

“有人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林深的心臟猛地一跳——這聲音，和她記憶里外婆的聲音，有幾分相似。

小雅的臉色白得像紙，死死抓著林深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肉里。

“我想找個人。”門外的聲音繼續說，“一個叫林深的姑娘，她回來了嗎？”

林深渾身一僵。她下意識地想開口，卻被小雅死死捂住了嘴。小雅搖著頭，眼神里滿是恐懼，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別應聲！”

門外的人沉默了片刻，又響起了那種“沙沙”的摩擦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門板上輕輕劃過。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慢慢遠去了，“啪嗒、啪嗒”，混著“沙沙”聲，漸漸消失在濃霧里。

兩人還僵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小雅才松開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嚇死我了……剛才那是什么東西？”

林深沒說話。她的手心全是冷汗，耳邊還回響著那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里的期盼和沙啞，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

是外婆嗎？

她真的在霧里？

“鐺——”

又一聲鐘鳴響起，比剛才那聲更響亮，震得人耳膜發疼。外面的街燈忽然亮了起來，光透過門縫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亮線。

“霧散了？”小雅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拉開門栓，推開一條縫。

濃霧確實淡了些，街燈的光重新變得明亮，雖然依舊被霧氣籠罩，卻已經能看清對面的房屋輪廓。石板路上空蕩蕩的，只有幾處濕漉漉的腳印，像是有人剛走過。

“好像……沒事了。”小雅松了口氣，打開了木門。

林深走出雜貨店，冷風吹在臉上，帶著一股咸腥味。她看向石板路盡頭，霧依舊很濃，但那“啪嗒”的腳步聲和“沙沙”的摩擦聲，已經徹底消失了。

“剛才那個聲音……”林深輕聲說，“你聽過嗎？”

小雅搖了搖頭：“沒有。但我爸說，吞燈夜的時候，有時候會聽見有人在外面喊名字，那都是‘霧里的東西’在勾人出去。”她看著林深，眼神里帶著點擔憂，“你外婆……真的是被霧帶走的？”

林深點了點頭。她握緊了手里的相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一定要找到她。”

小雅咬了咬嘴唇，忽然說：“我幫你。”

“你？”林深有些意外。

“嗯。”小雅點頭，“這鎮上的事，我比你清楚。而且……”她頓了頓，眼神暗了下去，“我也想知道，被霧帶走的人，到底去了哪里。我媽……也是在吞燈夜走的。”

林深愣住了。她看著小雅故作堅強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女孩和自己很像，都被這濃霧裹著一個模糊的謎團，困在記憶的缺口里。

“謝謝你，小雅。”

小雅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謝什么。不過你得答應我，拍點好看的照片，讓外面的人也看看，這破霧里，也不是只有嚇人的東西。”

林深也笑了。她抬起相機，對著漸漸變淡的濃霧按下快門。照片里，街燈的光暈在霧里散開，像一朵正在綻放的花。

也許，這霧里藏著的，不只是恐懼和遺忘。

還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