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隱鎮的霧是有形狀的。

不是城市里那種漫不經心的白，也不是山林間帶著草木氣的淡。這里的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卻又比煙更輕，會順著窗欞的縫隙鉆進來，在地板上積成薄薄一層，踩上去像踩著沒干透的記憶。

鎮上的老人說，霧是活的。它會呼吸，會在深夜里貼著海岸線嘆息，聲音像無數根細針，扎進人的夢里。最濃的時候，它能吞掉街燈的光——不是那種被黑暗吞噬的熄滅，而是光像被什么東西慢慢吸走了，從亮到暗，最后只剩下一團模糊的光暈，懸在霧里，像誰忘了吹滅的燭火。

那時候，就該有人被帶走了。

被霧帶走的人，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們的房子會保持原樣，桌上的茶可能還溫著，門口的鞋擺得整整齊齊，可鎮上的人會突然忘記這個人的存在。像是有人用橡皮擦，把他們從所有人的記憶里徹底擦掉了，連帶著名字、長相、說過的話，都成了霧里的泡影。

只有霧記得。

它會把那些被遺忘的人，藏在最深的地方。有人說，在霧最濃的深夜，靠近海邊的礁石，能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像海浪拍打著貝殼，細碎又潮濕。也有人說，他們變成了霧的一部分，會跟著霧一起，在清晨時掠過屋頂，在黃昏時纏繞著碼頭的木樁，默默看著這個忘了他們的小鎮。

而霧隱鎮的人，早已學會了對這一切保持沉默。他們在霧里出生，在霧里老去，對著被吞掉的街燈祈禱，在霧散后照常生活，仿佛那些消失的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直到那個拿著相機的女孩回來。

外婆的老房子，在鎮子最深處，緊挨著爬滿青苔的石墻。鑰匙插進鎖孔時，銹跡摩擦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像誰在低聲咳嗽。

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潮濕與塵埃的氣味涌了出來。陽光被濃霧濾成了淡金色，斜斜地照進客廳，能看見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里翻滾，像被凍住的星子。

林深的手指撫過落滿灰的八仙桌。桌面上有一道淺淺的刻痕，是她小時候用指甲劃的，形狀像條歪歪扭扭的魚。那時候外婆總說她“手閑”，卻從不阻止，只是笑著搖頭，用布蘸著水，一點一點把桌上的灰擦干凈。

記憶到這里就斷了。

關于外婆的事，她記不清多少了。只記得外婆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做針線活磨出的繭子，牽起她的手時，像握著一塊溫涼的玉。記得外婆會唱童謠，調子很老，歌詞里總帶著海和霧，唱到結尾時，聲音會輕輕顫一下，像被風吹動的蘆葦。

還有外婆脖子上掛著的吊墜。

那是一枚銀質的魚，魚尾蜷曲著，魚鰭上刻著細密的花紋，陽光照上去時，會反射出細碎的光。外婆很少摘下來，連睡覺都戴著。林深小時候總喜歡摸它，冰涼的金屬貼著外婆的皮膚，帶著體溫，像是活的。

“這是守霧人的東西。”有一次，外婆摸著她的頭說，聲音很輕，“魚能在水里呼吸，也能在霧里看見路。”

她那時候不懂什么是“守霧人”，只覺得那枚魚形吊墜很好看，纏著外婆要。外婆沒給，只是把吊墜摘下來，塞進她手里握了握：“等你長大了，也許會明白的。”

后來，他們就離開了霧隱鎮。父母說，外婆病逝了。可林深總覺得哪里不對，像有一塊拼圖從記憶里掉了出去，留下一個模糊的缺口。

直到她在衣柜最底層的木箱里，找到了那本相冊。

相冊的封面是暗紅色的，邊緣已經磨損，被霧浸透的地方變得又軟又薄，像浸了水的紙。翻開第一頁，是外婆和年輕時的母親的合影。母親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可外婆的身影卻被一團白霧狀的痕跡覆蓋了，只能隱約看出她穿著藍色的斜襟布衫，手里牽著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那是小時候的林深。

手指觸碰到那團白霧時，像有電流竄過。

突然，一段畫面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碼頭的木樁上，纏著褪色的紅布條，外婆牽著她的手，脖子上的銀魚吊墜在霧里閃著光。她在唱那首童謠，尾音輕輕顫著，海浪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混著一句低語：

“等霧吞了燈，我就去海里找你。”

林深猛地合上相冊，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厲害。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仿佛還殘留著銀質魚形吊墜的冰涼觸感，像一個被遺忘了很久的約定。

霧從窗縫里鉆進來，在地板上積成薄薄一層。她知道，有些被擦掉的記憶，正在霧里慢慢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