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的銅燈在穿堂風里晃了晃,將黃歇的影子投在金磚地上,像一截被揉皺的竹簡。他垂著眼,聽著階上秦昭王的咳嗽聲漫過層層帷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犀角印——這是楚王給的信物,邊角已被他磨得光滑,卻仍抵不住掌心滲出的汗。
“楚使黃歇,”內侍尖細的嗓音刺破沉寂,“大王問你,楚國既敢收留韓公子成蟜,便該料到今日兵戈相向。”
黃歇緩緩抬頭。殿中燭火如林,映得秦昭王鬢邊的白霜愈發刺目,而御座之側,相國范雎正用那只失明的左眼看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三個月前,秦將白起破趙軍于長平,如今韓魏兩國已遣使入秦,愿以質子為質,共伐楚國。咸陽街頭的小兒都在唱:“秦戈指南楚,云夢作屠場。”
“大王容稟。”黃歇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撞在殿柱上,“韓公子成蟜叛秦投楚,實乃秦國內事,楚國不過是念及與韓之舊好,暫為收留。若以此為由興兵,恐失天下所望。”
“失天下所望?”范雎忽然開口,他那只健全的右眼瞇起,像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玉器,“楚使這話,倒像是忘了當年楚懷王入秦之事。貴國先君既敢背棄盟約,今日我王合韓魏之力伐楚,何錯之有?”
這話戳在痛處。黃歇喉頭發緊,卻見范雎指尖在案幾上輕叩,那節奏竟與楚宮朝堂上宗室大臣駁斥他時的拍案聲如出一轍。他想起離楚前夜,太傅屈原拉著他的手嘆:“你非羋姓,入秦游說,成則功高震主,敗則萬劫不復。”那時他只道是老臣多慮,此刻站在這虎狼之秦的朝堂,才懂那份沉甸甸的壓力——他背后沒有宗室的蔭庇,每一句話都得像淬了火的劍,既要刺中要害,又不能折了自己。
“相國此言差矣。”黃歇向前半步,袍角掃過地磚,發出細碎的聲響,“楚懷王之事,乃秦楚各執一詞。但今日秦若聯韓魏伐楚,卻是明明白白的愚行。”
“愚行?”秦昭王的咳嗽停了,他身子前傾,玄色龍紋袍上的金絲在燭火下跳動,“楚使倒說說,朕如何愚了?”
“大王請看。”黃歇伸手點向殿中懸掛的天下輿圖,指尖落在韓魏兩國的位置,“韓魏地處中原,多年來被秦楚夾在中間,如墻頭之草。秦強則附秦,楚盛則親楚。如今秦破趙之后,兵威正盛,韓魏懼秦之威,才愿隨軍伐楚。可一旦楚亡,大王以為韓魏會真心臣服于秦嗎?”
范雎冷笑一聲:“楚地千里,物產豐饒,若并入秦土,韓魏不過彈丸之地,敢有二心?”
“相國久居相位,竟忘了‘唇亡齒寒’的道理?”黃歇轉頭看向范雎,目光銳利如刀,“楚若亡,秦與韓魏便成直接相鄰之國。韓魏素有舊怨,當年三家分晉,至今爭斗不休。秦若強,他們便會聯兵抗秦;秦若有疲,他們便會趁機襲擾。反觀楚與秦,若能結盟,楚可扼守南境,秦可專注東向,韓魏夾在中間,動彈不得,這才是長久之計。”
他話音剛落,殿中便響起竊竊私語。黃歇知道,這些秦國大臣里,有人早已被韓魏的使者打點,此刻定然心有不滿。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提高:“更何況,楚地多水澤,秦軍善陸戰,若強行南征,必是損兵折將。當年白起攻鄢郢,雖勝卻折損過半,難道大王忘了?”
“放肆!”范雎猛地拍案,案上的玉卮震得作響,“白起將軍乃我秦之柱石,豈容你這楚國士人妄議!”
黃歇挺直脊背,迎上范雎的怒視:“相國息怒。我只是陳述事實。秦楚相爭,得利者只會是韓魏。他們坐觀秦楚兩敗俱傷,再聯合諸侯,共分秦楚之地,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圖謀!”
秦昭王沉默著,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輕輕敲擊。黃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這位秦王一生征戰,最忌被人看透心思。他必須再加一把火,而且,得戳中秦王最在意的東西。
“大王,”黃歇的聲音放緩,帶著一絲懇切,“秦自孝公以來,變法圖強,為的是一統天下。可一統天下,靠的不是窮兵黷武,而是審時度勢。如今楚愿與秦結盟,共制韓魏,待韓魏臣服,天下便再無抗秦之力。屆時,大王揮師南下,楚敢不從?何必急于一時,讓韓魏撿了便宜?”
范雎還要反駁,卻被秦昭王抬手制止。秦王看著黃歇,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你倒是個辯才。可楚國宗室,多是短視之輩,你能保證楚王會同意結盟?”
黃歇心中一喜,知道秦王已有松動。他單膝跪地,聲音擲地有聲:“臣雖非楚國王室,卻愿以項上人頭擔保!若楚王不允,臣甘受斧鉞之刑!”
這話既是表決心,也是在暗暗回應范雎之前的嘲諷。他非宗室,卻敢以性命作保,這份膽識,未必不如那些羋姓貴族。
秦昭王笑了,笑聲里帶著幾分釋然:“好。便信你一次。傳朕旨意,暫停伐楚之議,令韓魏使者歸國。”
黃歇長舒一口氣,額頭上的冷汗終于順著臉頰滑落。他抬頭時,正遇上范雎的目光,那只失明的左眼里沒什么表情,健全的右眼中卻藏著一絲警惕,仿佛在說:你贏了這一局,但未必能贏到最后。
走出咸陽宮時,暮色已濃。天邊的晚霞像被血染紅的戰場,黃歇望著那片霞光,忽然想起楚國的云夢澤。那里的水是綠的,草是青的,不像咸陽,連風里都帶著鐵銹味。
“黃使者留步。”身后傳來腳步聲,是范雎的侍從,“相國請您到府中一敘。”
黃歇愣了一下,隨即點頭:“請帶路。”
范雎的府邸不算奢華,卻處處透著精明。堂上只擺著一張案幾,案上放著一壺酒,兩只爵。范雎坐在席上,親自給黃歇斟了酒:“黃使者今日在殿上的話,很有道理。”
黃歇端起爵,卻沒有飲:“相國謬贊。”
“你不必提防我。”范雎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自嘲,“我與你,其實是一類人。”
黃歇挑眉:“相國乃秦國之相,臣只是楚國一士,如何能相提并論?”
“因為我們都不是靠出身。”范雎的目光暗了下去,“我當年在魏國,被須賈誣陷,差點死在廁所里。若非鄭安平相助,早已是枯骨一堆。你在楚國,非羋姓,能當上使者,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黃歇沉默了。他想起年少時,在楚宮讀書,那些宗室子弟總嘲笑他是“外來戶”,說他永遠成不了大事。他拼命讀書,學辯術,練劍術,就是為了證明,非宗室出身,也能為楚國立功。
“你今日在殿上,句句都在為楚國著想,卻也句句都在為自己鋪路。”范雎看著他,“你知道,若秦楚開戰,你這使者要么被斬,要么被囚。可你若能促成聯盟,回到楚國,便是大功一件,那些宗室再也不敢小覷你。”
黃歇飲下杯中酒,酒液辛辣,嗆得他喉嚨發痛:“相國明鑒。但臣所言,確實是為秦楚兩國著想。”
“那是自然。”范雎也飲了酒,“否則,大王也不會被你說動。只是黃使者,你要記住,在這亂世之中,才華是利刃,卻也容易傷了自己。你在楚國沒有根基,功高震主,未必是好事。”
黃歇心中一動:“相國是在提醒我?”
“算是吧。”范雎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的夜色,“我在秦國,雖為相國,卻也如履薄冰。太后、穰侯,哪個不想扳倒我?你回楚國,日子也不會好過。”
黃歇看著范雎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位秦國相國,也并非如傳聞中那般冷酷。或許,所有非靠出身上位的人,心中都藏著一份不易。
“多謝相國提醒。”黃歇站起身,“時辰不早,臣告辭了。”
范雎沒有回頭:“回去吧。好好想想,如何在楚國立足。或許,我們日后還有相見之日。”
走出范府,月光灑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黃歇抬頭望月,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在楚國看到的,和在秦國看到的,沒什么不同。可他知道,自己已經不一樣了。
他在秦廷之上,不僅說服了秦王,也贏了范雎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他證明了自己。非宗室出身又如何?只要有才華,有膽識,一樣能在這亂世之中,闖出一條路來。
只是,范雎的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回到楚國,等待他的,會是封賞,還是猜忌?那些宗室大臣,會真心接納他嗎?
黃歇握緊了腰間的犀角印,印身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給了他一絲力量。不管前路如何,他都要走下去。為了楚國,也為了自己,這個非宗室出身的楚國人。
夜色漸深,咸陽城的燈火漸漸熄滅,只有黃歇的身影,在月光下,一步步走向驛館。他的腳步堅定,仿佛已經看到了遠方的云夢澤,看到了楚國的未來,也看到了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