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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薛邑三窟·田文

  • 戰國四君子
  • 一顆小豆粒
  • 3696字
  • 2025-08-13 02:37:31

車軸碾過青石的聲響里,田文掀起了車簾一角。

暮色中的薛邑城墻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垛口上的雉堞在殘陽里泛著冷光。他攥緊了袖中的玉佩,那是去年離齊赴魏時,門客蘇代塞給他的,說“見此佩如見薛土”。可此刻望見熟悉的城郭,喉頭卻像堵著團燒紅的鐵——三個月前在大梁宮門前,魏惠王握著他的手說“寡人得君如得左膀”,轉頭就因齊湣王派來的使臣摔碎了玉磬;而他倉皇逃離魏國時,身后跟著的只有馮諼和兩個駕車的門客,其余三百人早在魏軍圍館驛時作鳥獸散。

“君上,”馮諼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帶著些微沙啞,“薛邑守吏已在城門口候著了。”

田文放下車簾,指尖在玉佩上的裂紋處摩挲。那道縫是在大梁逃亡時被箭矢崩出來的,當時馮諼撲過來擋在他身前,箭簇擦著馮諼的肩胛骨釘進車壁,至今那處衣料還洇著暗褐色的血漬。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親田嬰斥他“賤妾之子,不足與謀”,是他在雪夜里跪在相府門外,用三天三夜的辯詞駁得滿堂門客啞口無言,才掙來“孟嘗君”這個封號。可如今,他竟要像條喪家之犬,逃回這片當年用唾沫和冷眼換來的封地。

車剛停穩,薛邑守吏就踉蹌著撲過來,膝蓋砸在凍土上發出悶響:“君上!您可回來了!齊使三天前還在查您的戶籍,說……說要收回薛邑的鹽鐵專營權!”

田文踩著門客的背下車,靴底碾過守吏散落的冠纓。他沒看那簌簌發抖的老吏,目光越過城門洞望向街衢——本該是晚市最熱鬧的時辰,巷子里卻連個挑貨郎的影子都沒有,只有幾家鋪子半掩著門板,探出的腦袋見了他的車駕,又慌忙縮了回去。

“馮諼,”他忽然開口,聲音比臘月的風還冷,“我養的三千門客里,有多少人此刻在薛邑?”

馮諼正低頭拂去衣上的雪沫,聞言頓了頓:“回君上,除了隨咱們回來的兩人,其余……恐都已投往別處了。”他頓了頓,補充道,“前幾日聽聞,那個為您彈劍作歌的馮諼,哦不,是那個彈鋏求魚的魏子,已去了趙國平原君門下。”

田文嗤笑一聲,推開迎上來的家臣,徑直往府中走。穿過落滿枯葉的庭院時,他瞥見廊下堆著幾捆竹簡,上面蒙著厚厚的灰。那是去年他命門客整理的列國律法,當時還想著要與齊湣王“共商國是”,如今看來倒像是堆笑話。

夜宴時,只有馮諼一人陪坐。燭火在他顴骨的凹陷處投下陰影,倒顯得那雙總是半瞇著的眼睛格外亮。田文給自己斟了杯酒,酒液晃出杯沿,在案幾上洇開深色的漬:“先生當初說‘狡兔有三窟’,如今我這只兔子,連一窟都快塌了,先生可有法子?”

馮諼慢條斯理地剝著案上的栗子,殼裂的脆響在空曠的堂屋格外清晰:“君上可知,薛邑百姓這幾日都在傳什么?”他沒等田文回答,自顧自道,“他們說,君上在魏國當了相,早把薛邑拋到腦后了。前幾日齊使來收債,那些欠了君上錢的農戶,竟連夜往齊都跑,說寧愿把地獻給齊王,也不愿再給君上當佃戶。”

田文捏著酒杯的指節泛白:“我在薛邑放的債,本就是為了貼補門客開銷。當年父親不許我養士,是我頂著‘揮霍祖產’的罵名,把薛邑的賦稅挪了三成,才湊夠了門客的衣食——他們倒好,轉頭就把我賣了!”

“君上錯了。”馮諼將剝好的栗子推到他面前,“百姓不是賣了您,是怕了。齊湣王猜忌您,若薛邑百姓還對您死心塌地,他只會覺得您要在薛邑謀反。可若百姓都盼著您走……”他頓了頓,燭火在他眼中跳了跳,“那您反倒安全了。”

田文猛地抬頭,馮諼卻已起身,拱手道:“請君上給我一把契券,再派五十個門客。三日之內,我必讓薛邑百姓哭著盼您留下。”

三日后清晨,田文被一陣哭聲驚醒。他披衣走到廊下,只見府門前的空地上跪滿了人,老的少的都有,手里捧著陶罐、布帛,哭喊聲震得檐角的銅鈴叮當作響。馮諼站在人群前,手里舉著一把燒得焦黑的竹簡,見他出來,高聲道:“君上有令!薛邑百姓所欠債務,盡數豁免!”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哭喊聲變成了歡呼。一個瘸腿的老農往前爬了幾步,抱住田文的靴子:“君上!您真是活菩薩啊!去年我兒子病死,是您的門客給的藥錢,如今您又燒了債券……”

田文看向馮諼,眼中帶著疑惑。馮諼低聲道:“我把那些欠利錢超過本金的契券都燒了。欠得少的,讓他們把債折算成給府里當差的工錢。”他指了指人群里幾個眼熟的面孔,“那個賣布的張屠戶,欠了您五十金,如今自愿給府里當三年屠夫;西邊的李木匠,欠了三十金,說要給您修三個月的城墻。”

田文忽然明白過來。燒債券看似虧了錢,卻把百姓的債變成了人情,更重要的是——齊湣王派來的暗探此刻定然就在人群里,見薛邑百姓如此擁戴自己,只會更快地將消息傳回臨淄。到那時,齊湣王要么立刻發兵來剿,要么就得暫時穩住他。而以那位大王猜忌又多疑的性子,多半會選后者。

“第一窟,成了。”馮諼的聲音帶著笑意,“但這還不夠。君上還記得魏惠王嗎?他當初想聘您為相,卻被齊王嚇退了。如今若再去游說,說您要在薛邑自立,魏惠王定會再次來請您——到時候,就輪到齊王坐不住了。”

田文皺眉:“魏國剛與齊結盟,魏惠王怎會冒這個險?”

“因為他怕您真的反了。”馮諼從袖中抽出一卷地圖,在案上鋪開,“薛邑南臨楚,西接魏,若您投靠楚國,魏國的東邊就多了個勁敵。魏惠王老了,最怕的就是邊境不穩。咱們派個門客去大梁,說您‘愿以薛邑附魏,只求魏王助您對抗齊王’,他定會答應。”

七日后,魏國的使臣果然來了。那使臣站在田文面前,腰桿挺得筆直:“寡君說了,只要君上肯入魏輔政,他愿將河西之地的三城封給您。若齊王敢來犯薛邑,魏軍即刻出兵相助。”

田文故意讓使臣在府中住了三日,日日大排筵宴,還讓薛邑的百姓沿街敲鑼打鼓,裝作要隨他遷往魏國的樣子。到第三日傍晚,臨淄終于傳來消息——齊湣王派了太傅夷維來,說是要“請君上回臨淄共商國是”。

夷維站在堂下,臉色鐵青。他帶來的詔書上蓋著齊王的玉璽,卻只字不提收回薛邑之事,反倒說“薛邑乃先王封給田氏的祖地,自當由孟嘗君世代鎮守”。田文接過詔書時,指尖幾乎要戳破那層絹帛——他知道,這不過是齊湣王的緩兵之計,只要他離開薛邑,遲早會落得與當年的田忌一樣的下場。

“馮諼,”送走夷維后,田文在月下握緊了拳頭,“兩窟雖成,可終究是鏡花水月。魏惠王的許諾靠不住,齊王的安撫更是毒藥。有沒有什么法子,能讓薛邑真正成為我的根基?”

馮諼望著遠處的城墻,忽然道:“君上可還記得,薛邑城南的那片空地?當年田嬰公在世時,本想在那里建座宗廟,供奉田氏的先祖,后來因為與鄰國開戰,就擱置了。”

田文一怔:“建宗廟?那得奏請齊王批準才行。他怎會允許我在薛邑另立宗廟?”

“不必請他批準。”馮諼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光,“您只需派人去臨淄,說‘薛邑乃田氏發跡之地,當建宗廟以彰祖德’。齊湣王若是不準,就是不孝;若是準了,這宗廟就成了您的護身符——他總不能派兵來毀了自家的祖廟吧?”

他頓了頓,湊近田文耳邊:“更重要的是,宗廟建成后,每逢祭祀,齊王都得來薛邑。到那時,他看著薛邑百姓對您的擁戴,看著您在宗廟里宣讀田氏的祖訓,還敢輕易動您嗎?”

田文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望著馮諼,忽然想起這個人剛投到自己門下時,穿著粗布短褐,懷里揣著把生銹的劍,門客們都笑他寒酸。可就是這個被眾人瞧不起的馮諼,彈著劍要魚要車,如今卻為他筑起了最堅固的壁壘。

三個月后,薛邑的宗廟建成了。宗廟的梁柱都是從臨淄運來的,齊湣王雖沒來,卻派夷維送來了祭祀用的太牢。當田文站在宗廟前,看著薛邑的百姓跪在地上,對著田氏先祖的牌位叩拜時,忽然明白了馮諼的用意——所謂“三窟”,從來不是地理上的城池,而是人心、權謀與血脈的交織。

他轉頭看向站在身后的馮諼,對方正低頭整理著衣袍,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尋常不過的事。田文忽然笑了,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他當年從父親的寶庫中偷出來的,據說能“鎮宅安邦”。

“馮諼,”他將玉佩遞過去,指尖觸到對方微涼的掌心,“這枚佩,你拿著。以后薛邑的事,你說了算。”

馮諼接過玉佩,對著陽光看了看,忽然笑道:“君上可知,當初我投到您門下,不是為了這玉佩,也不是為了富貴。”他抬起頭,目光落在遠處的田野上,那里的農戶正在播種,田埂上插著的木牌上寫著“孟嘗君賜地百畝”,“我只是覺得,像君上這樣,把‘利’字擺在明面上的人,反倒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可靠得多。”

田文望著馮諼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時,父親罵他“以利馭士,終會眾叛親離”。可此刻,他看著宗廟前往來穿梭的門客,看著薛邑百姓臉上的笑容,看著馮諼手中那枚在陽光下流轉著光澤的玉佩,忽然覺得,所謂的實用主義,或許才是亂世中最可靠的生存之道。

遠處的臨淄方向,傳來了隱約的鐘聲。田文知道,齊湣王的眼線此刻定然就在人群中,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感到恐慌。因為他明白,只要薛邑的民心還在,魏國的威脅還在,田氏的宗廟還在,他這只“狡兔”,就永遠有地方可藏。

而那些曾經離他而去的門客,近來已有不少人偷偷回來,跪在府門前求他收留。田文每次都讓馮諼去處置,有時留下,有時趕走,全看對方能為薛邑帶來什么。有人罵他涼薄,他卻只是笑笑——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里,講義氣固然可敬,可若連命都保不住,所謂的義氣,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暮色漸濃時,馮諼來報,說宗廟的香火已點燃,第一批祭祀的供品已經擺上。田文整理了一下衣襟,朝著宗廟的方向走去。月光灑在他的衣袍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銀霜,而他腳下的薛邑土地,正隨著宗廟的鐘聲,緩緩搏動起來,成為他最堅實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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