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老街的暮色來得比烏蒙山早，夕陽把民俗館木門上的銅環(huán)染成暖金色時，艮生還攥著兜里的橘子——那橘子被體溫焐得軟乎乎的，皮上的紋路里還沾著點老街的塵土，像帶著林曉跑遠時的笑聲。他剛幫周老把曬透的艾草收進竹簸箕，指尖還留著艾草的清香，另一只手抱著周老給的粗布和銀線，布卷沉甸甸的，壓得手腕微微發(fā)酸，卻比任何時候都覺得踏實。

“發(fā)啥愣？”周老拍了拍他的后背，手里拎著個半舊的黑色手機，外殼邊緣磨得發(fā)亮，屏幕上還貼著張泛黃的鋼化膜，“跟你說個事，昨天你不是問咋讓更多人知道苗繡嗎？”

艮生抬頭，眼里還帶著點剛從“攢錢買手機”的念頭里抽離的怔忡，他看著周老手里的手機，喉結(jié)動了動——這是他來申城后，第三次近距離看智能手機，前兩次是在夜市看攤販收款，屏幕亮起來時，上面的圖標密密麻麻，像撒了把沒理清楚的繡花針。

“周大爺，您是說……用這個？”他指了指手機，聲音有點發(fā)緊，“我、我連怎么開機都不會?！?

周老笑了，把手機塞進他手里，那手機比他想象中輕，卻帶著點周老掌心的溫度：“不會就學唄，我這手機是前年閨女換下來的，功能還全，你先拿去用。拍點你繡活的樣子，發(fā)出去，說不定就有人看見了?！?

艮生捏著手機，手指在邊緣蹭了蹭，粗糲的指腹刮過磨舊的塑料殼，突然想起爺爺當年教他握繡花針的樣子——也是這樣，把針桿塞進他手里，說“針要攥穩(wěn)，線才不會歪”。他低頭看著屏幕，按了下側(cè)面的按鈕，屏幕亮起來，彈出個鎖屏界面，背景是張老照片：年輕的周老站在民俗館門口，身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老人，手里舉著塊苗繡，眉眼間的紋路和周老現(xiàn)在很像。

“這是我?guī)煾?，”周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聲音軟了點，“當年他就說，老手藝藏著掖著不行，得讓人看見?？上菚r候沒這條件，現(xiàn)在有了，你得試試。”

艮生點了點頭，手指卻在解鎖界面停住了——他看著屏幕上的數(shù)字鍵盤，突然慌了神，怕按錯了密碼把手機鎖了。周老看出他的緊張，伸手過來，指尖在屏幕上按了四個數(shù)字：“密碼是我?guī)煾档募扇眨糜??！?

解鎖后的界面更讓艮生眼花繚亂：桌面上排滿了圖標，有他認識的“電話”“短信”，更多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像“微信”“抖音”“相機”，圖標五顏六色的，看得他眼睛有點花。周老點開那個畫著相機圖標的軟件，屏幕瞬間變成了取景框，對著民俗館里的香爐，連香灰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用這個拍，”周老把手機遞回給他，“你坐到閣樓上去，那有燈，亮堂，能把銀線的光拍出來?！?

艮生抱著手機，跟著周老上了閣樓。閣樓不高，得低著頭走，天花板上掛著幾串曬干的藍草，是周老之前收的，說留著做染料用。角落里擺著張舊木桌，桌上放著個搪瓷臺燈，燈罩上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字樣，燈線有點松，周老一拉開關(guān)，暖黃色的光就漫了開來，把桌面照得亮堂堂的。

“把繡繃拿出來，就繡你昨天沒繡完的山靈紋，”周老幫他把粗布鋪在桌上，又把銀線軸放在旁邊，“你別緊張，就跟平時繡活一樣，我教你怎么拍。”

艮生坐下，把繡繃架在腿上，拿起繡花針，銀線穿過針眼時，他習慣性地抿了抿線頭——這是爺爺教他的，說這樣線頭不容易散?？僧斔ь^看見手機屏幕里的自己時，突然就慌了：鏡頭里的他，頭發(fā)有點亂，額角還沾著點艾草屑，眼神直直的，像被人撞見偷東西似的。

“你別盯著鏡頭看，”周老湊過來，調(diào)整了下手機角度，讓鏡頭對著繡繃，“就看你的針腳，想說啥就說啥，不用背詞，越真越好。”

艮生深吸了口氣，重新拿起針，銀線落在粗布上，剛要下針，手卻抖了一下——他總覺得鏡頭在盯著自己，針腳都比平時歪了點。周老沒催他，只是坐在旁邊，慢悠悠地卷著煙葉，說：“你想想寨里的阿婆們，她們繡活的時候，會想有沒有人看嗎？不會，她們就想著把針腳繡好，把平安符繡進去?！?

這句話像顆定心丸，艮生的手慢慢穩(wěn)了下來。他想起寨里的瞎眼阿婆，每次繡活時，都會把布貼在臉上，用手指摸著紋路找位置，針腳雖然歪，卻比誰都認真；想起阿珍阿婆，兒子在外打工，她繡背帶時，每針都繡得特別緊，說“這樣孩子背著才穩(wěn)”。

他拿著針，對著鏡頭里的繡繃，聲音有點發(fā)?。骸斑@是烏蒙山的苗繡，我繡的是山靈紋。你們看這針腳，有點歪，不是我繡得不好……是寨里的阿婆們，年紀大了，眼睛不好，手會抖?！?

他頓了頓，銀線在布上拉過，留下一道亮閃閃的痕跡：“阿婆們的手一抖，針腳就歪了，可這歪的針腳里，全是日子——是她們早上天不亮就起來喂豬，然后坐在門檻上繡活；是她們繡到半夜，眼睛疼了就用口水擦一擦，接著繡；是她們想著，多繡一個，就能給孫子買塊糖，給老伴買包煙?！?

說到這，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低頭看了眼自己指尖的針眼，結(jié)痂的地方還泛著淡粉：“我這手上的針眼，不算啥。阿婆們的手上，比我多十倍、百倍，有的阿婆，手指都被針扎得變形了，還在繡。因為她們知道，這針腳里，藏著咱烏蒙山的根?！?

周老在旁邊聽著，悄悄抹了下眼角，沒說話，只是把臺燈又往繡繃挪了挪，讓銀線的光澤更明顯。艮生沒注意到，他接著展示針法，手指捏著針，慢慢演示“疊針”的手法——這是周老昨天教他的，說這樣銀線不容易松?？伤o張了，線拉得有點緊，銀線在布上繃得直挺挺的，他趕緊調(diào)整，嘴里還念叨：“周大爺昨天跟我說，疊針要把線拉勻，不能讓銀線壓著棉線，不然洗兩次就松了。我今天還沒練好，下次肯定能繡得更好?！?

鏡頭里，他的手指有點笨拙，卻很認真，每一針都落得很穩(wěn)。銀線在燈光下閃著光，像撒在布上的星星，山靈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衣角的銀線垂下來，被風吹得輕輕晃了晃，像真的要飄起來似的。

拍了大概十分鐘，周老說“行了”，讓艮生停下來。艮生把針放下，手心已經(jīng)出汗了，他看著手機里的視頻，有點不好意思：“周大爺，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有點亂。”

“不亂，”周老接過手機，點開剪輯界面，“真東西才亂，才有人看。你看這針腳，這銀線，還有你說的阿婆們的事，都是好東西?！彼呎f邊剪，把開頭艮生發(fā)呆的片段剪掉，又把中間拉錯線的地方稍微修了修，然后加字幕——周老眼神不好，手指在屏幕上敲得有點慢，艮生湊過去幫忙，兩人對著字幕琢磨了半天，把“烏蒙山苗繡”“山靈紋”“疊針”這些詞都加上，還在結(jié)尾加了句“喜歡的話可以來民俗館看看”。

剪完后，周老讓艮生再看一遍。視頻里，艮生的聲音有點啞，卻很真誠，針腳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實在勁，銀線在燈光下閃著光，看得人心里暖暖的。艮生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有點驕傲——這是他第一次把苗繡的故事說給別人聽，雖然說得不好，卻都是心里話。

“好了，該發(fā)出去了，”周老點開發(fā)布按鈕，然后把手機遞給艮生，“你自己點，這是你的手藝，得你自己發(fā)?！?

艮生接過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半天——他看著“保存草稿”和“發(fā)布”兩個按鈕，心里有點猶豫。他想先存起來，明天再看看有沒有要改的地方，可手指剛碰到“保存草稿”，就被旁邊的布料絆了一下，手一抖，指尖就按在了“發(fā)布”上。

屏幕上彈出個“發(fā)布成功”的提示，艮生愣了一下，還以為按錯了，趕緊問周老：“周大爺，我是不是按錯了？這是發(fā)出去了嗎？”

周老湊過來看了眼，點了點頭：“發(fā)出去了，沒事，發(fā)出去好，早發(fā)早有人看?！?

艮生心里有點慌，又有點期待——他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看，會不會有人覺得他說得不好，覺得苗繡不好看。他盯著手機屏幕，刷新了一下，播放量還是0，評論也沒有，心里有點失落。

周老看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急，好東西得等風來。當年我?guī)煾到涛依C第一塊苗繡，繡了三天，才有人問價。你這剛發(fā)出去，哪能這么快就有人看？”

艮生點了點頭，把手機小心翼翼地放進兜里，像揣著個寶貝。他收拾好繡繃和銀線，決定今晚就在閣樓繡活，不回橋洞了——閣樓里有燈，有桌子，還暖和，最重要的是，離周老近，離他的“希望”也近。

周老下樓時，給了他一個熱水袋，說“晚上冷，暖著腳”。艮生抱著熱水袋，坐在桌前，重新拿起繡花針。燈光下，銀線在他手里慢慢游走，山靈的衣角又多了幾縷銀線，像沾了晨露。他時不時會摸出手機看看，播放量還是0，卻一點都不著急了——他想起林曉抱著布包時的興奮，想起周老說的“老手藝得傳著”，想起爺爺?shù)膰谕?，突然覺得，哪怕只有一個人看，哪怕只有一個人喜歡，他也得堅持下去。

繡到半夜，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他今天光顧著拍視頻，忘了吃飯。他摸了摸兜里的橘子，剝開皮，橘子的甜香在閣樓里散開，咬一口，甜絲絲的，帶著點酸，像極了他現(xiàn)在的日子：有點苦，有點難，卻也有這樣的甜，這樣的盼頭。

他把橘子瓣遞到嘴邊，突然想起手機里的視頻，又摸出來看了看。播放量還是0，卻多了個“已保存”的標記——他不知道，這誤打誤撞發(fā)出去的視頻，會在幾天后，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他更不知道，這笨拙的開始，會成為他把苗繡帶出烏蒙山、帶進更多人日子里的第一步。

他把手機放回兜里，重新拿起繡花針。銀線在燈光下閃著光，山靈的眼睛慢慢成型，他想起爺爺說“山靈愛干凈，眼睛要繡得亮”，于是更仔細地調(diào)整針腳，讓銀線在布上形成一道淺淺的弧度，像山靈在笑。

閣樓外的老街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和狗叫聲。艮生坐在燈前，手里的繡花針上下翻飛，銀線像條小銀蛇，在粗布上游走。他的心里，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不安，而是多了股勁——一股想讓更多人看見苗繡、看見烏蒙山、看見阿婆們針腳里的日子的勁。

他不知道這條路上還會遇到多少難，不知道手機里的視頻會不會有人看，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攢夠錢買個屬于自己的智能手機。但他知道，只要他握緊手里的繡花針，只要他不放棄，就一定能把爺爺?shù)膰谕型瓿桑褳趺缮降拿缋C傳下去。

夜深了，他打了個哈欠，把繡繃放在桌上，準備睡一會兒。睡前，他摸了摸貼身的布袋，里面裝著爺爺傳的小銅片，還有那張五十塊錢。他把銅片拿出來，放在燈光下，銅片上的紋路反射著光，像爺爺在看著他。

“爺爺，”他輕聲說，“我今天拍了視頻，把阿婆們的事說了，把苗繡的事說了。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但我會努力的，我會讓更多人知道，咱烏蒙山的苗繡，是好東西。”

說完，他把銅片放回布袋，躺在閣樓的小床上，蓋著周老給的舊棉被，很快就睡著了。夢里，他看見烏蒙山的阿婆們坐在門檻上繡活，銀線在她們手里閃著光，林曉和一群年輕人圍著她們，笑著問“這是什么呀？真好看”，爺爺站在旁邊，笑著對他點頭。

手機靜靜地躺在他的枕邊，屏幕偶爾亮一下，顯示著“發(fā)布成功”的頁面。沒有人知道，這個在深夜里誤觸的“公開”，會成為撬動艮生命運的第一個支點，會讓烏蒙山的苗繡，順著網(wǎng)線，飄向更遠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