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蒙山貨郎:挑著手工藝品闖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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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快…打…開…它…”
烏蒙山的雨,是帶著性子來的。
先是遠處的山尖滾過一陣悶雷,像老銀匠鍛打銀坯時沒敲準的悶響,跟著風就來了——不是春風那樣軟乎乎的,是裹著冰碴子的秋涼,順著窗欞縫往屋里鉆,卷得油燈芯突突直跳,把墻上爺孫倆的影子晃得跟水里的草似的。
李艮生跪在竹床前,膝蓋底下的篾席被汗水浸得發潮。他剛從后山采藥回來,褲腳還沾著泥,手里那把銅藥碾子的紋路里,還卡著烏蒙山特有的紅土。可此刻藥碾子被扔在墻角,發出沉悶的碰撞聲,他顧不上了。
竹床上的老人,是他爺爺。
往日里能單手舉起三十斤竹筐的人,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蓋在身上的靛藍土布被角,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一片被風吹得快要墜地的枯葉。艮生的手指搭上爺爺的手腕,那皮膚涼得像赤水河里的鵝卵石,脈搏細得幾乎摸不著,倒像是繡繃上快斷的絲線,輕輕一碰就要繃開。
“爺……”艮生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蠟染布的靛藍汁嗆住了。他想說“藥熬好了”,想說“您前兩天念叨的那味天麻,我在后山石縫里找著了”,可話到嘴邊,全變成了哆嗦的氣音。
爺爺的眼皮顫了顫,沒睜開。但艮生知道他醒著——那雙眼睛,年輕時能在煤油燈下繡出比米粒還小的“山靈眼”,此刻就算蒙著白翳,也亮得嚇人,像是能穿透這滿屋子的藥味和潮氣,看見幾十年前的光景。
“艮……生……”
老人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像生銹的門軸在轉動,每一個字都帶著痰音,卻咬得異常清楚。艮生趕緊把耳朵湊過去,竹床的竹片被他壓得“吱呀”一聲,在這暴雨天里顯得格外脆。
“手……”爺爺的手動了動,枯瘦的手指蜷著,像只被凍僵的山雀。艮生連忙把自己的手遞過去,他的手掌粗糙,是常年編竹器、繡粗線磨出來的繭,此刻卻被爺爺的手指緊緊攥住——那力道,竟比他上山砍柴時攥柴刀的勁還大,指甲幾乎要嵌進艮生的肉里。
艮生沒敢動。他知道爺爺這是在使勁,就像小時候教他繡“鹽道號子紋”時,爺爺攥著他的手一針針往布上扎,說“針腳要像山路上的石頭,得嵌進布里才穩當”。
“看……”爺爺的頭往墻角偏了偏,眼白上翻,卻死死盯著一個方向。
艮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墻角立著個老松木箱子。
那箱子比他歲數還大。聽爺爺說,是當年走鹽道的馬幫用的貨箱,后來被爺爺換了兩匹藍靛布扛回了家。箱子上的銅鎖是爺爺親手打的,鎖芯里刻著個極小的“山靈”頭像,鑰匙就掛在艮生脖子上,用紅繩系著,一晃就是十八年。平日里這箱子總蓋著塊蠟染布,布上繡的“赤水河九曲”都快被摸得褪了色。
“箱……子……”爺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胸口起伏得厲害,攥著艮生的手猛地一緊,“打……開……”
艮生心里咯噔一下。這箱子,爺爺從不許他碰。小時候他趁爺爺去趕場,偷偷搬過一次,箱子沉得像灌了鉛,他使出吃奶的勁也沒挪動地兒,還被回來的爺爺用竹尺抽了手心,說“這箱子里的東西,比你的命金貴”。
可現在,爺爺讓他打開。
“爺,我這就去。”艮生想掙開手,爺爺卻攥得更緊了。那只手明明已經涼透了,此刻卻像有股子火,燒得艮生手心發燙。他低頭看見爺爺的喉結動了動,像是還有話要說,可最終只從嘴角溢出一口白氣,眼神卻亮得驚人,直勾勾地剜著那木箱,仿佛要把箱子看穿。
“快……”老人的聲音輕得像雨絲,“打……開……它……”
這三個字,像是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話音剛落,攥著艮生的手猛地一松,像斷了線的風箏,“啪”地落在竹席上。
油燈“噼啪”響了一聲,燈芯徹底滅了。
屋里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閃電偶爾劈開雨幕,把爺爺的臉照得慘白。艮生僵在原地,耳朵里只剩下暴雨砸在屋頂的聲音,嘩嘩嘩,像是有無數人在外面哭,又像是赤水河漲水時,漫過石頭的浪濤聲。
他試探著伸出手,摸到爺爺的手腕。
那上面,再也沒有脈搏了。
“爺——!”
艮生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混著外面的雷聲,在這烏蒙山的暴雨夜里炸開。他撲在爺爺身上,竹床被壓得咯吱作響,可懷里的人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拍著他的背說“艮生是苗家的漢子,哭啥”。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小了些。
窗外的風帶著濕冷的土腥味鉆進來,艮生打了個寒顫,才想起爺爺最后的話。他抹了把臉,摸到滿臉的淚水和鼻涕,胡亂在褲腿上蹭了蹭,然后摸索著爬起來。膝蓋麻得像失去了知覺,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他的目光卻死死鎖著墻角的木箱,像被磁石吸住了。
離箱子越近,空氣里那股熟悉的味道就越濃——是爺爺常年用的艾草香,混著絲線被陽光曬過的暖味,還有松木箱子特有的沉木香。這味道他聞了二十年,此刻卻覺得陌生又壓迫,像有什么東西藏在里面,正隔著木板,靜靜等著他。
脖子上的鑰匙突然變得滾燙。他解下鑰匙,借著一道閃電的光亮,看清了鑰匙柄上刻的小字——那是他的名字,爺爺當年親手刻的,筆畫歪歪扭扭,卻比任何字都扎眼。
他蹲下身,手指撫過木箱的銅鎖。鎖身早就被歲月磨得發亮,鎖孔周圍結著層薄銹,像是在無聲地拒絕被開啟。爺爺總說,這鎖認人,不是心誠的人,就算有鑰匙也打不開。
“爺,您說的,我聽。”艮生對著箱子低聲說,聲音還在發顫,“我現在就打開,您別急。”
他把鑰匙插進鎖孔。
鐵銹摩擦著鑰匙齒,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醒了過來。他屏住呼吸,手腕輕輕轉動——
“咔噠。”
一聲極輕的脆響,在這寂靜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晰。
鎖開了。
艮生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他能感覺到,只要他稍一用力,這蓋了二十年的木箱,就要被他打開了。里面會是什么?是爺爺總說的“苗家的根”?還是那些只在故事里聽過的、走鹽道時留下的老物件?
他的手指搭上箱蓋,木頭涼得刺骨。箱蓋邊緣的木紋里,還卡著幾根藍靛草的碎末,那是去年爺爺曬靛藍時不小心蹭上的。
就在他即將掀開箱蓋的那一刻,窗外突然滾過一聲炸雷。
“轟隆——!”
震得屋頂的茅草都在抖,也震得艮生的手猛地一頓。他抬眼看向竹床,爺爺的身影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可他總覺得,爺爺還在看著他,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沉甸甸的囑托。
雨又大了起來,砸在窗戶上,噼啪作響,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阻攔。
艮生深吸一口氣,攥緊了箱蓋的邊緣。
箱子里的秘密,爺爺的遺愿,還有那些他不知道的過往……
都藏在這即將被掀開的黑暗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