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舟自認在奇幻領域,算得上是個行家。
這話不算吹牛。
他的職業(yè),是游戲制作人。
這份工作,就是要把現(xiàn)實里不存在的虛幻之物,通過想象力構筑成具體的策劃和設定,最終打造成一個能讓玩家觸摸、感受到的世界。
為了做到這一點,海量的“輸入”必不可少。
也就是不停地看,不停地學。
正因如此,他從小就一頭扎進了游戲、電影、漫畫、小說的汪洋大海里。
以他浸淫多年的專業(yè)眼光來看……
“沉舟!你到底要在房間里待到什么時候!”
門外傳來一聲怒吼,將他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
他重生了。
回到了2008年,一個秋日的午后。
回到了自己那青蔥翠綠的二十二歲。
誰能想到,在那座地獄的盡頭等待著他的,竟然不是審判,而是遙遠的過去。
***
要說心里一點都不慌,那絕對是騙人的。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死的時候,分明是個四十一歲的中年人。
二十三歲辭職創(chuàng)業(yè),二十七歲憑著獨立開發(fā)的游戲站上領獎臺……那段漫長得足以銘刻一生的記憶,絕不可能是一場夢。
他無比確信,自己曾活在那個未來。無數(shù)證據(jù)都能證明,未來才是現(xiàn)實。
【啊啊啊!又輸了!!!】
“我操!這幫狗日的又輸了!又他媽輸了!我真是個傻逼,居然會信他們的邪!”
“你發(fā)那么大火干什么?”
“去他媽的!我再看這破隊的比賽我就是狗娘養(yǎng)的!”
門外,再次傳來父親那鐵桿球迷標志性的咆哮。
2008年,沖擊世界杯的征程再一次開啟。
父親支持的那支球隊,曾承載著全國球迷的期望,結果卻連亞洲區(qū)的十強賽都沒進去就慘遭淘汰,再一次把所有人的心傷得透透的。
事情的走向,和他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還有比這更確鑿的證據(jù)嗎?
至于未來二十年,老爹為了支持這支隊伍,又如何無數(shù)次用行動證明自己“不是人”,那段悲慘的往事暫且不提。
眼下,他穿越時空這件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事已至此,他反而冷靜下來。
如果重生是事實,那么地獄的存在自然也是事實。
反過來想,既然連地獄都真的存在,區(qū)區(qū)時間倒流又算得了什么?
逃避沒有意義。
坦然接受就是了。
從下定決心的這一刻起,陸沉舟便徹底投入了進去,甚至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沙沙……沙沙……
鉛筆劃過雪白的A4紙,描繪出的,是至今仍未褪色的地獄風光。
僅僅是回想,心臟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那是他親眼所見的,一個恢弘世界的碎片。
如果能把這片景象做成游戲,一定會非常,非常有趣。
他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那份壯麗。
這個念頭,瞬間點燃了他前世那種病態(tài)的、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
一股強烈的緊迫感油然而生。
他害怕這份感動會煙消云散,害怕這份記憶會在歲月的沖刷下褪色。
當恐懼化作絕望的陰影籠罩心頭,他只能廢寢忘食,拼命將那個世界的一切記錄下來。
他不光用鉛筆勾勒出畫面,還用文字寫下詳盡的注釋,甚至將構成那個地獄的每一種元素都分門別類,一一記錄在案。
在這個過程中,二十二歲的年輕大腦像是上了潤滑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運轉。
這是將地獄打造成游戲的第一步。
游戲的類型是什么?
體量要多大?
策劃的大方向,以及目前的技術力能實現(xiàn)的上限在哪?
自己手里有多少錢?
時間!又需要投入多少時間!
現(xiàn)實與理想的鴻溝被緩緩拉近,他一遍遍計算著,試圖找到那個完美的平衡點。
就這樣,當草案和計算大致完成的那一刻。
‘忍不住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渴望得快要發(fā)瘋,那種創(chuàng)作的沖動已經無法再壓抑分毫。
他沖進衛(wèi)生間,用冷水使勁拍打臉頰,試圖讓自己冷靜,可胸中的焦渴與激動卻絲毫沒有平息。
鏡子里,映出了一張咧著嘴傻笑的臉。
就算被人說瘋了,也無話可說。
認了吧。
不過,這種感覺……真是痛快。
創(chuàng)作欲被點燃時的激動與亢奮,是無論多少歲月都無法磨滅的、最原始的刺激。
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干!’
他能做到。
這絕非癡人說夢。
前世一直困擾著他的自我懷疑,如今早已煙消云散。
如果他真的回到了過去,如果上一世的拼搏與成就都不是一場空。
那么他,絕對有能力完成這樣的壯舉。
‘我……’
畢竟,他早已是功成名就的游戲制作人。
陸沉舟定下心神,正式開始撰寫游戲策劃。
電腦屏幕上,Word文檔一片雪白。
‘首先……’
必須認清現(xiàn)狀。
雖然腦海中已經有了宏偉的藍圖,但要將它變成現(xiàn)實,必須戴上鐐銬跳舞。
換句話說,得擺正自己的位置。
他冷靜地分析起來。
‘資本,沒有。’
現(xiàn)在的他,只是個二十二歲的休學青年。
手里全部的錢,是做家教攢下的13000元,之前存下的4000元,外加一筆還沒到期的16000元存款。
總計,33000元。
想用這筆錢錢生錢?
不可能。
他對金融一竅不通,知道的幾個暴富機會,也都是些人盡皆知的公開信息,更別提他根本記不清具體的時間點。
‘人力,沒有。’
他只能一個人單干。
這意味著,那些需要大量人手、工作流程繁瑣的龐大項目,想都不要想。
他也招不到人。
就算有他看得上的人才,對方又憑什么來幫一個一無所有的毛頭小子開發(fā)游戲?
結論很清晰:他一無所有。
沒錢,沒人。甚至在這個2008年,連技術都是受限的。
‘必須妥協(xié)。’
不是品質上的妥協(xié),而是體量上的妥協(xié)。
在有限的資源下,能做的游戲類型其實屈指可數(shù)。
獨立游戲。
如果用電影來比喻,就是低成本獨立電影。
幸運的是,這正是他最擅長的領域。
‘反而更好。’
當初,他就是靠著單人開發(fā)的獨立游戲一戰(zhàn)成名。
雖然那個未來與現(xiàn)在相比,技術水平有天壤之別,但這不代表他的經驗和訣竅會消失。
恰恰相反,他甚至可以提前運用那些尚未問世的技術和開發(fā)理念。
對他而言,這簡直是最有利的舞臺。
而且,2008年這個時間點也剛剛好。
獨立游戲,正是在這個時期開始嶄露頭角。
開發(fā)方向,就此敲定。
接下來,就是選擇具體的游戲類型了。
一旦方向明確,靈感便如泉水般噴涌而出。
‘獨立游戲的體量不能太大。必須用有限的場景和系統(tǒng),最直觀地展現(xiàn)出游戲的核心樂趣。’
那么,什么樣的類型最合適?
用畫面的“不完整”,來營造恐怖感。
用獨特的氛圍,來掩蓋預算和人力的短板。
用最淺顯易懂的機制,也就是操作,來降低門檻。
一個清晰的輪廓在他腦中浮現(xiàn)。
‘像素風恐怖游戲。’
這是一個被市場反復驗證過的成功范式。
人類的大腦有一種特性,會主動腦補不完整的信息,使其完整化。
從這個角度看,像素畫本身的粗糙和對細節(jié)的省略,恰恰能刺激大腦的這種本能,讓玩家自己嚇自己。
事實上,游戲史上就有好幾款利用這一點大獲成功的像素恐怖游戲,它們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然,僅僅是普通的恐怖游戲,還不夠。
恐怖,終究是小眾品類。
畢竟,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會主動花錢找罪受呢?
如果只是單純地追求嚇人,那頂多是在核心玩家圈子里火一陣,然后就像口香糖一樣被嚼盡味道,隨口吐掉。
更何況,他的目的,也并非單純地嚇唬人。
他想要實現(xiàn)的,不是恐懼,而是地獄本身。
必須轉換思路。
就像那些引領潮流的前輩們一樣。
‘類型融合。’
創(chuàng)造一種不止步于恐怖的全新體驗。
將恐怖與其他類型相結合,正是破局的關鍵。
‘已經有成功的先例了。’
從那個浪漫的九十年代至今,有一個恐怖IP,深受全世界玩家的喜愛。
在未來,也即將有新的恐怖IP橫空出世,引發(fā)追捧。
這些IP,都擁有足以衍生出電影、電視劇,甚至社會現(xiàn)象的巨大影響力。而它們,無一例外都嘗試了類型融合。
其中最主流的組合,正是這個。
“生存恐怖。”
也就是,加入“動作”元素。
玩家不再只能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而是要拿起武器,正面迎戰(zhàn)恐懼,并最終戰(zhàn)勝它。
這種設計,能帶給玩家無與倫比的宣泄快感。
生存恐怖動作游戲,是二十一世紀最大眾化的恐怖敘事法則之一。
‘正好有一個合適的。’
陸沉舟立刻翻動起整理好的資料,從中抽出了一頁。
他瞬間就想到了一個與這個類型完美契合的地獄。
一個規(guī)則極其簡單直觀的地獄。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就是它了。’
他這一世的第一款游戲,其背景舞臺將是——
“自毀者地獄”。
***
在地獄游蕩的那段日子,陸沉舟領悟到一個事實。
那片土地上評判“罪”的標準,與人間的法律截然不同。
在眾多地獄中,“自毀者地獄”就將這種差異性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這是那里的罪人們喊得最多的一句話。
從人類的法律來看,他們確實沒說錯。他們的行為,很難被定義為“罪”。
地獄認定他們的罪,只有一個。
那便是,沒有愛惜自己的身體。
并因此,害死了自己。
……那,本該是他自己也可能墜入的地獄。
“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啊!啊啊啊啊啊!!!”
罪人中,有人因酗酒導致肝衰竭而死。
有人因吸煙導致肺部腐爛而死。
而這,還算是輕的。
有癮君子。
有受虐狂,有自殘成癮者。
而集大成者,是一個將以上所有惡習集于一身的重癥病患。
他總是咆哮:“這是我的身體!我想怎么對它都行,關別人屁事!”
他質問,自己不過是隨心所欲地對待自己的身體,為何要因此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
但是,獄卒從未回答過他。
準確地說,是無法回答。
獄卒們皮膚青藍,沒有一根毛發(fā),身軀干癟瘦削,套著一身黑色的破爛麻衣。
再仔細看,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無法溝通的原因。
他們的眼睛和嘴巴,都被粗線縫死。
鼻子像是被刀削平,只留下兩個窟窿。耳朵上,則釘著巨大的鐵釘。
他們本身,就象征著“溝通的斷絕”。
所有感官都被剝奪,他們只是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執(zhí)行著酷刑。
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將罪人們推入那個無論如何嘶吼,痛苦都不會停止的絕境。
或許,他們正是想對罪人們說:“現(xiàn)在,你們也來嘗嘗吧。嘗嘗你們的身體曾經感受過的絕望。”
總之,陸沉舟從那個地獄中提取的創(chuàng)作原型,正是這個。
“你們以為我們會一直忍受下去嗎!各位!殺了這些藍色的怪物!!!”
某一天,一個男人試圖煽動罪人們,解放他們。
他,正是之前提到的,那個地獄中罪孽最深的男人。
陸沉舟從頭到尾,目睹了那場暴動的全部過程。
罪人們與獄卒,在一個個房間之間穿梭,上演了一場絕望的捉迷藏,以及血腥的搏斗。
無數(shù)人流血倒下,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死去。
因為地獄,本就是亡者才會來的地方。
“啊啊啊啊!!!”
結局,自然是罪人們的慘敗。
這是理所當然的。地獄之中,根本無處可逃。
但重要的是,陸沉舟從那次事件中,獲得了充足的靈感。
一場發(fā)生在“自毀者地獄”的暴動。
他要做的,就是為那一日的脫軌,披上“生存恐怖動作”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