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最后一把銅風車掛在老磨坊的檐角時，丫蛋正舉著竹竿幫她調整繩子的長度。二十八把風車在風中同時轉動，葉片摩擦的“沙沙”聲混著銅鈴的“叮咚”，像支被陽光曬暖的歌謠。最底下那把刻著“鄭明遠”的風車，葉片上留著三道特別寬的風縫——是她特意照著父親當年的筆記打的，說這樣“風再小也能轉”。
“孫爺爺說，風車轉夠一千圈，愿望就能實現。”丫蛋的帆布鞋踩著石磨盤，褲腳沾著新碾的玉米面，“我許了愿，希望曉梅姐永遠留在平安鎮。”
鄭曉梅的指尖撫過風車軸上的刻痕，那里密密麻麻記著日期，從她回來的第一天開始，每天都刻一道。今天的刻痕旁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因為護工說，父親鄭明遠今早能認出她了，還指著窗外的風車，含糊地吐出“梅梅”兩個字。
王大錘在磨坊角落整理那些未完成的銅器，突然發現個半成型的暖手爐，爐底刻著“蘇醫生”三個字。邊緣還留著未打磨的毛刺，是父親去年冬天開始做的，沒等完工就住進了養老院。“老鄭頭說，蘇醫生年輕時總為鎮里人出診，手凍得厲害，”林小滿翻著父親的筆記本，“他要做個帶夾層的，能藏暖寶寶。”
鄭曉梅拿起暖手爐，往夾層里塞了片新摘的槐花。陽光透過磨坊的氣窗照進來，在銅器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父親當年修鐘時，落在他藍布衫上的星子。她想起2018年在省城醫院遇見蘇醫生，老人的手果然關節變形，說“年輕時在平安鎮走夜路出診，凍壞了”，當時她只覺得心疼，現在才明白，父親早就把全鎮人的冷暖，都刻進了自己的銅器里。
風車的葉片突然同時轉向同一個方向，像被無形的手牽引著。鄭曉梅抬頭望去，看見養老院的方向飄來個風箏，風箏面是丫蛋畫的：她和父親坐在槐樹下，父親舉著銅風車，她手里拿著橘子糖，背景里的鐘樓正敲響九點的鐘聲。
“是護工大姐放的風箏！”丫蛋突然拍手笑，指著風箏線的盡頭，“鄭爺爺在輪椅上看著呢！”
鄭曉梅順著風箏線望去，果然看見父親坐在長廊的輪椅上，被護工推著朝磨坊的方向望。老人的手里舉著片槐樹葉，葉片被陽光照得半透明，葉脈間的紋路，竟和她手里銅風車的風縫重合在一起。
王大錘的手機響了，是縣文化館打來的，說想在平安鎮辦個“銅器與鄉愁”展覽，特意提到要展出鄭曉梅打的銅風車。“他們說，這是最有平安鎮味道的展品。”他舉著手機給鄭曉梅看，屏幕上的邀請函設計成了郵票的樣子，圖案正是那套“平安鎮紀念郵票”。
鄭曉梅突然笑了，指著磨坊頂上的銅風車：“展品早就在這兒了。”她想起父親筆記本里的話：“最好的銅器，是能被風記住的，能被陽光曬暖的，能讓全鎮人看見的。”現在這些風車掛在磨坊檐角，每天迎著朝陽轉動，不就是最好的展覽嗎？
林小滿正在石桌上擺新做的橘子糖，糖紙是鄭曉梅畫的：每個小偵探的放大鏡里，都映著不同的平安鎮地標。“趙阿姨說，要把這些糖送給鎮里的孩子，”她拿起顆印著郵局的糖，“說這是老鄭頭的意思，讓孩子們知道，平安鎮的每個角落，都藏著會講故事的糖。”
鄭曉梅剝開顆糖放進嘴里，甜意漫開時，突然想起1998年離家前夜，父親也是這樣往她口袋里塞橘子糖，說“路上嘴饞了吃，想家了也吃”。當時她嫌糖太甜，偷偷扔了幾顆，現在卻想把所有的甜，都攢起來喂給父親吃。
風車轉得越來越歡，葉片的影子在地上織出流動的網。鄭曉梅數著轉動的圈數，丫蛋說的一千圈快到了，她在心里悄悄許愿：希望父親能再清楚地喊她一聲“梅梅”，希望能陪他再看一場槐花雨，希望平安鎮的銅器和糖紙，能永遠記住這些溫暖的瞬間。
王大錘的筆記本攤在石磨上，最后一頁畫著幅新畫：老磨坊的風車下，鄭曉梅正教孩子們打銅器，孫大爺蹲在旁邊指點，父親的輪椅停在不遠處，手里舉著顆橘子糖，陽光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像條被歲月織成的錦緞。
風箏線突然抖了一下，風箏面轉向磨坊的方向，正好對著鄭曉梅。她看見風箏尾巴上系著張糖紙，是父親的護工綁上去的，上面用鉛筆寫著：“梅梅，爹等你回來一起放風箏。”字跡歪歪扭扭，卻比任何書法都動人。
鄭曉梅突然抓起風箏線，往養老院的方向跑。帆布包上的銅風車徽章撞在腰間的暖手爐上，發出急促的“叮當”聲。王大錘和林小滿跟在后面，看見她邊跑邊回頭，風車的葉片在她身后轉成金色的弧光，像在為這場遲到的約定，揚起最溫柔的帆。
到養老院時，父親正望著天空的風箏笑。鄭曉梅蹲在輪椅前，把手里的銅風車塞進他掌心：“爹，我們一起讓它轉夠一千圈好不好？”老人的手指雖然顫抖，卻緊緊攥住了風車軸，葉片在他掌心輕輕轉動，像在回應這個約定。
陽光穿過長廊的花架，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鄭曉梅知道，從今天起，這些風車不僅是父親的念想，也是她的約定——她會留在平安鎮，把父親沒完成的銅器做完，把他藏在糖紙里的牽掛講給孩子們聽，讓每個銅風車、每顆橘子糖、每片槐樹葉，都記得住這份跨越了二十五年的愛。
風從磨坊的方向吹來，帶著玉米和槐花的香氣，吹動了檐角的銅風車。二十八把風車同時轉向養老院，像在朝著同一個方向致敬。鄭曉梅望著那些轉動的葉片，突然看見父親掌心的風車，也跟著輕輕轉了起來，一圈，兩圈，三圈……在陽光里，轉出了無數個溫暖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