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末晉初之際政治研究(增訂本)
- 柳春新
- 8891字
- 2025-08-13 15:51:44
上篇
第一章
“政在家門”與漢末袁氏政權
東漢末年,天下分崩,群雄爭霸,袁紹、袁術是割據群雄中勢力和影響較大的兩個。袁術曾先后割據南陽、九江兩地,一度僭稱帝號。袁紹于初平元年(190)在勃海起兵,翌年奪得冀州,全盛時期占據了青、冀、幽、并四州的廣大地區,他在建安七年(202)去世,而袁氏在河北地區的勢力一直存續到建安十一年(206)。袁紹、袁術以公族子弟身份活躍于漢末政治舞臺,其政治行為無疑具有所屬家族的特征,尤其是袁紹勢力盤踞河北地區達十數年之久,影響深遠。因此,深入剖析漢末袁氏政權,是我們了解漢末政治演變不可缺少的一個環節,本章即著眼于此。
“一 政在家門”口號的提出及其政治內涵
《三國志》卷六《袁術傳》注引《魏書》載,袁術因僭稱帝號而眾叛親離,乃歸帝號于袁紹,且云:
“漢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門;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與周之末年七國分勢無異,卒強者兼之耳。加袁氏受命當王,符瑞炳然。今君擁有四州,民戶百萬,以強則無與比大,論德則無與比高。曹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續絕命救已滅乎?”紹陰然之。
這段文字表達了袁術、袁紹對當時政局的看法,以及袁氏在此局面下的政治意向,值得深入剖析。
東漢王朝的統治到后期越發積弊深重,已經呈現出上下離心的態勢。張角領導的黃巾起義揭開了推翻這個腐朽王朝的序幕。在統治階級上層,也醞釀著革故鼎新的政治圖謀。中平元年(184),黃巾起義被鎮壓,主持鎮壓的大將皇甫嵩以車騎將軍領冀州刺史,手握重兵。漢陽人閻忠勸他“征冀方之士,動七州之眾”,南下洛陽,剪除宦官,最終推翻漢朝,自己稱帝。皇甫嵩認為這是“非常之謀”,斷然予以拒絕。[1]中平五年(188),冀州又有一次發動軍事政變的陰謀。黨人領袖陳蕃之子陳逸、南陽許攸、沛國周旌、術士襄楷等與冀州刺史王芬結謀,打算乘漢靈帝重游登基前在河間的舊宅之機,將他廢掉。這件事因靈帝放棄返回舊宅的行程而夭折。[2]兩次政變雖然都未付諸實施,卻透露出重要的信息,即在部分士大夫的意識里,東漢皇權已不再那么神圣;為了自身集團的利益,他們甚至不惜冒易代廢帝那樣越出儒家道德軌范的風險。[3]以后董卓把持朝政,擅興廢立,遷都播越,玩弄“神器”于掌股之上,實實在在地剝去了東漢皇帝的神圣外衣。隨之而來的是軍閥混戰,各據一方,以至于“郡郡作帝,縣縣自王”[4]。袁術的上述言論,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來的。
袁術進言包含著三層意思。第一,漢朝喪失天下已久,皇帝僅僅是名義上的主宰,實際政治則掌握在私家手中。漢末雄豪角逐與周末七國分勢無異,終將是強者兼并天下。第二,袁氏受命當王,既有符瑞應驗,又有強大的實力作依托。第三,曹操想匡扶衰弱的漢室,終究無濟于事。這些見解袁紹都是私下認同的。
在袁術上書之后,袁紹從弟濟陰太守袁敘也致信袁紹云:“今海內喪敗,天意實在我家,神應有征,當在尊兄。”[5]由此看來,袁術的政治見解不僅僅代表了其本人和袁紹,也反映了袁氏家族其他成員的意愿,具有濃重的家族印跡。
早在春秋時期,世卿把持諸侯國政柄,形成典型的“政在家門”局面,結果導致晉國被趙、魏、韓三家瓜分,齊國被田氏取代。袁術提出“政在家門”,上擬春秋,次比戰國,其主題是憑借袁氏的家世資本和政治實力取代漢朝。
“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不再滿足于作漢公輔,而是圖謀取漢而代之,這就是以上袁術言論的實質。因此,所謂“政在家門”,實際上是袁氏在漢末亂世的政治行動綱領,表明袁氏是以漢朝的當然繼承者自居的。這樣一個行動綱領,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袁紹、袁術政治活動的主要方面,必將對袁氏政權的興衰存亡產生重大影響。
二 東漢末年汝南袁氏的政治動向
汝南袁氏提出“政在家門”的口號,是有其家世背景的。袁氏世傳《孟氏易》。袁安歷仕明帝、章帝、和帝三朝,官至司徒,立身清正,為士大夫所敬仰。自袁安至袁逢、袁隗兄弟,四世居三公位,是與弘農楊氏齊名的公族世家。由于袁氏與漢王朝聯系緊密,它在政治上與時揚抑,往往得風氣之先。桓帝初年,外戚梁氏用事,袁成為五官中郎將,“壯健好交結,大將軍梁冀以下莫不善之”[6]。桓靈之際,宦官專擅朝政,“時中常侍袁赦,隗之宗也,用事于中。以逢、隗世宰相家,推崇以為外援。故袁氏貴寵于世,富奢甚,不與它公族同”[7]。袁氏一面立身外朝,為士大夫所推戴,一面依違于外戚、宦官之間,以此保持“貴寵”地位于不墜。
東漢末期,“主荒政謬”,官僚士大夫與宦官勢力之間爭斗激烈,社會矛盾日益激化,預示著一場大規模的動蕩和變革即將到來。袁氏所在的汝南及毗鄰之潁川、南陽一帶,是當時政治最為活躍的地區之一,其中,汝、潁名士在士人群體中享有極高聲望,其政治才能備受推崇,有“汝潁固多奇士”之說。[8]袁氏出入朝堂,依托汝、潁,加之“樹恩四世,門生故吏遍于天下”[9],如能順應時勢,自然可以在政治上有一番更大的作為。擔當這一歷史使命的,主要是袁氏新秀袁紹和袁術。
袁紹年少為郎,后除濮陽長,遭母憂去官。母喪期滿,又追行父服,凡在冢廬六年。此舉是當時士人“砥礪名行”的一個重要途徑。之后,袁紹徙居京師洛陽。《后漢書》卷七四本傳載:
紹有姿貌威容,愛士養名。既累世臺司,賓客所歸,加傾心折節,莫不爭赴其庭,士無貴賤,與之抗禮,輜軿柴轂,填接街陌。內官皆惡之。中常侍趙忠言于省內曰:“袁本初坐作聲價,好養死士,不知此兒終欲何作。”叔父太傅隗聞而呼紹,以忠言責之,紹終不改。
袁紹利用家世資本結交士人,“內官”對其所作所為分外嫌忌。另據《三國志》卷六本傳注引《英雄記》載,袁紹“好游俠,與張孟卓、何伯求、吳子卿、許子遠、伍德瑜等皆為奔走之友”。所謂“奔走之友”,并非簡單的結友交游。《后漢書》卷六七《何颙傳》載,何颙字伯求,南陽人,因黨事亡匿汝南郡境,“所至皆親其豪桀,有聲荊豫之域。袁紹慕之,私與往來,結為奔走之友。是時黨事起,天下多離其難,颙常私入洛陽,從紹計議。其窮困閉厄者,為求援救,以濟其患。有被掩捕者,則廣設權計,使得逃隱,全免者甚眾”。很明顯,袁紹與何颙等往來“奔走”,乃是為黨人廣開避禍脫難之途,目標直接針對著宦官勢力。中常侍趙忠懷疑袁紹,必是有所風聞。
袁紹在士大夫中建立了廣泛的聯系,擴大了自己的影響,下一步便是謀求實際政治權勢。他受辟為大將軍何進掾,為侍御史、虎賁中郎將。中平五年(188),初置西園八校尉,統領禁軍,袁紹為中軍校尉。次年,靈帝去世,少帝劉辯繼位,大將軍何進與太傅袁隗輔政,錄尚書事。袁紹與何進合謀,策劃誅除宦官。為壯大勢力,何進“博征智謀之士”二十余人,見于史籍記載的有逄紀、何颙、荀攸、鄭泰、陳紀、王匡、王允、王謙、伍瓊、鮑信、劉表、華歆、蒯越等13人,大都是黨人或其親族。[10]其中,伍瓊即伍德瑜,汝南人,與何颙同為袁紹的“奔走之友”。這份不完整的征召名單顯露出袁紹在擬定名單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袁術時為五官中郎將,也與何進深相結納。
何進與袁紹在特定的形勢下結成政治聯盟,對雙方都具有重要意義。按照漢朝慣例,幼主登基,多以外戚輔政,因此,何進以元舅之尊而為眾望所歸。但是,何進在政治上驟然崛起,缺乏實力基礎。袁氏“樹恩四世”,勢大根深,雖說袁紹為何進故吏,卻是一支獨立的政治勢力。何袁聯盟乃是何進享其名而袁紹專其實,兩者互為補充依托。從《后漢書》卷六九《何進傳》所載史實來看,情況也確實如此。然而,事情的發展卻非何進、袁紹等始料所及。何進敗死,董卓進京主政;袁紹、袁術等雖然消滅了宦官勢力,卻又受制于涼州軍閥。袁紹被迫出奔冀州,袁術逃往南陽。東漢王朝經過這場變亂,迅趨瓦解。
三 袁紹政權在河北地區的活動
袁紹逃奔冀州后,由于伍瓊、何颙等周旋于內,董卓不僅赦免其罪,而且拜他為勃海太守,封邟鄉侯。初平元年(190),袁紹據勃海起兵,打出討伐董卓的旗號。“山東豪杰”一時俱起,共推袁紹為盟主。袁紹自號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與冀州牧韓馥擬立幽州牧劉虞為帝,被劉虞拒絕。董卓聞訊,盡誅袁隗以下留在京師的袁氏宗族。據《后漢書》本傳載:“是時豪杰既多附紹,且感其家禍,人思為報,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為名。”在戰亂初起的那一刻,汝南袁氏積久的家世資本釋放出巨大的政治能量,成為袁紹割據爭霸的基礎。袁紹逼迫韓馥,奪取冀州,便是利用了韓馥為袁氏故吏、政治上軟弱等因素。自此至建安四年(199),袁紹攻滅盤踞幽州的勁敵公孫瓚,占據了河北青、冀、幽、并四州的廣大地區,實現了“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的既定戰略。[11]
袁紹政權在河北地區的活動,以下分別加以考察。
袁紹集團的主要成分,除袁氏宗親外,由以下三個部分組成:一是與袁紹同時從洛陽逃奔冀州者,包括逄紀(籍貫不詳)、南陽許攸(即許子遠)。二是韓馥的潁川籍同鄉,包括荀諶、辛評、郭圖等,他們由韓馥從本籍接來,到達時袁紹已據韓馥之位,遂接受袁紹任命。三是河北本地的大族豪強,包括廣平沮授、鉅鹿田豐、魏郡審配、清河崔琰、安平牽招、北海王修等,他們在袁紹政權中占有的比重最大。當初韓馥打算將冀州讓給袁紹,沮授為騎都尉,與韓馥長史耿武,別駕閔純,治中李歷,從事趙孚、程奐等并力勸阻。韓馥讓位后,袁紹辟沮授為別駕。沮授進言袁紹,稱頌功德,指畫方略,甚至說到“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擁百萬之眾,迎大駕于長安,復宗廟于洛邑,號令天下,誅討未服”[12],深得袁紹贊賞。田豐、審配在韓馥治下不得志,袁紹分別以二人為別駕、治中,甚見器任。冀州大族最初支持韓馥,排斥袁紹,表現了其地方性的一面。然而,袁紹具有的公族世家地位更能代表其政治需要,因而他們很快轉向接受、擁戴袁紹。隨著袁紹統治區域的擴大,更多河北大族進入該集團,袁氏政權的地域色彩也愈來愈重。
關于袁紹在河北地區的統治,郭嘉有一段較為全面的評析。他論袁紹有“十敗”,曹操有“十勝”,其中提道:“漢末政失于寬,紹以寬濟寬,故不攝”;“紹外寬內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親戚子弟”;“紹因累世之資,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13]內容涉及袁紹的治國政策、用人原則、統治方略等重要方面。以此征諸史籍,實際情況又如何呢?《三國志》卷一一《王修傳》載:“袁氏政寬,在職勢者多畜聚。太祖(曹操)破鄴,籍沒審配等家財物貲以萬數。”反映了袁氏治下權貴積聚之豐厚。袁紹的重要謀臣許攸即以“貪財”著稱。與上述情況對應,必然是對普通百姓橫征暴斂。史稱袁譚在青州,“肆志奢淫,不知稼穡之艱難。……募兵下縣,有賂者見免,無者見取,貧弱者多,乃至于竄伏丘野之中,放兵捕索,如獵鳥獸”[14]。以上事實說明,所謂“袁氏政寬”,實質上是對權貴、豪強侵暴小民的縱容,而這正是東漢末期弊政的延續和發展,即郭嘉所謂“以寬濟寬”。建安九年(204)九月,曹操攻破鄴城,下令說:“袁氏之治也,使豪強擅恣,親戚兼并;下民貧弱,代出租賦,衒鬻家財,不足應命;審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為逋逃主。”[15]該令比較全面地揭露了袁氏治下“強民隱藏,弱民兼賦”情況之深重。在用人方面,袁紹以長子袁譚為青州刺史,中子袁熙為幽州刺史,外甥高幹為并州刺史,各自總攬一方,很能說明問題。而他對待屬下謀士,則是另一種情況。沮授足智多謀,見識深遠,起初頗受袁紹信重,先任冀州別駕,后拜監軍、奮威將軍。他對袁紹打算進攻曹操持有異議,郭圖等人乘機讒間他。袁紹聽信郭圖等人的意見,分沮授所統為三都督,由沮授、郭圖、淳于瓊各典一軍。田豐剛直忠正,因反對袁紹進攻曹操所采取的策略,竟遭袁紹“械系”,終于被殺。就統治方略而言,袁紹自稱“備公族子弟,生長京輦,頗聞俎豆,不習干戈”[16],意在標榜儒教禮法。為此,他特意把大儒鄭玄請來,甚至行軍作戰也帶在身邊。袁譚也能“接待賓客,慕名敬士”[17]。在袁氏父子屬下,禮法之士頗不乏人,而其中不少是缺乏真才實干者。透過以上幾個方面,我們看到,袁紹政權在河北地區的統治,沿襲了東漢的陳規而不能有所突破和革新;依靠這樣的統治者和政權,根本不可能掃除東漢末期以來的政治積弊。從這個意義上說,汝南袁氏在政治上繼承了東漢王朝的衣缽,而這構成了“政在家門”實際內容的一個重要方面。
袁紹統治時期,還致力于鎮壓境內的黃巾軍。同時,改善與烏丸等邊境少數民族的關系,立烏丸“酋豪”為單于,與之和親,“乃撫有三郡(遼東屬國、遼西、右北平)烏丸,寵其名王而收其精騎”[18]。這是前述袁紹既定戰略的一個組成部分。以后袁尚、袁熙戰敗,逃往遼東,投靠單于蹋頓,企圖借烏丸勢力卷土重來,正是乃父奠定的根基。
四 袁紹、袁術與東漢朝廷的關系
袁紹統治時期的活動,最突出的莫過于他與東漢朝廷的關系,同樣突出的是袁術與東漢朝廷的關系,這些構成了“政在家門”實際內容的最主要方面。
袁紹在洛陽時,董卓打算廢黜少帝劉辯,改立獻帝劉協,袁紹表示反對,為此與董卓鬧翻。待到起兵以后,袁紹與韓馥圖謀立劉虞為帝,借以與涼州軍閥分庭抗禮。此舉已經顯露出袁紹在對待皇權問題上的不軌跡象。興平二年(195),漢獻帝在“白波帥”楊奉、韓暹等挾持下返回河東安邑,沮授明確提出“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郭圖、淳于瓊卻認為漢室衰敗已久,不可復興,“若迎天子以自近,動輒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非計之善者”,意在干脆棄置漢朝皇帝,兼并天下而稱王稱帝。[19]袁紹采納了郭圖等人的意見。袁紹作出這樣的決斷是有思想基礎的。他在初平元年(190)起兵,據史載,“是時年號初平,紹字本初,自以為年與字合,必能克平禍亂”[20],即對兼并天下頗為自信。他構想占據河北四州的戰略,便是以“爭天下”為最終目標。再從當時的形勢看,漢獻帝最初受制于董卓,繼而受制于李傕、郭汜,以后又被“白波帥”楊奉、韓暹等挾制。當他脫離涼州軍閥投奔“白波帥”時,被李傕、郭汜追敗于弘農曹陽,公卿百官多被殺害。東漢皇室至此已是茍延殘喘,而那些挾持漢獻帝的軍閥集團也未能形成氣候。這些因素必定也在袁紹的考慮中。總之,在袁紹看來,東漢皇室已經不是一個能夠左右政局的因素;棄置漢朝皇帝,兼并天下而自立,可以省去許多麻煩。但是,恰恰在這個判斷上,袁紹犯了致命的錯誤。
建安元年(196),曹操運用政治手腕,從“白波帥”手中奪取漢獻帝,定都于許,收到巨大的政治效果。袁紹這時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借口許下卑濕,要求曹操將漢獻帝遷徙到鄰近冀州的鄄城,以便就近控制。曹操當然予以拒絕。建安四年,袁紹兼并公孫瓚,統領四州,聚眾數十萬,驕心熾盛。他授意主簿耿包上書云:“赤德衰盡,袁為黃胤,宜順天意,以從民心。”[21]然后將耿包上書示于軍府僚屬。眾人以為耿包“妖妄宜誅”,袁紹不得已殺耿包以弭其跡。不久,袁紹不顧沮授等人反對,向曹操集團發起總攻,進逼許都。官渡一戰,袁紹慘遭失敗,其皇帝夢就此破滅,而袁氏勢力也由盛轉衰。
與袁紹相比,袁術代漢稱帝的野心更為迫切。袁術逃奔南陽后,適逢長沙太守孫堅殺南陽太守張咨,領兵前來投靠,遂據有該郡。據《后漢書》卷七五本傳記載,袁術“少見讖書,言:‘代漢者當涂高’,自云名字應之。[22]又以袁氏出陳為舜后,以黃代赤,德運之次,[23]遂有僭逆之謀。又聞孫堅得傳國璽,遂拘堅妻奪之”。后來孫堅戰死,袁術轉戰至九江,自領揚州刺史。他寫信給少年時知交下邳陳珪,希望陳珪輔佐自己爭霸天下,并拘質陳珪中子陳應。陳珪回信,以大義譴責袁術。興平二年(195),漢獻帝及其追隨者在曹陽被李傕、郭汜等打敗,袁術大會群下,稱云:“今海內鼎沸,劉氏微弱。吾家四世公輔,百姓所歸,欲應天順民,于諸君何如?”[24]主簿閻象當場表示反對。名士河內張范、張承兄弟,孫堅子孫策等也對袁術的陰謀加以抵制。建安二年(197),袁術不顧眾人反對,采用河內張炯的符命,僭稱帝號,自稱“仲家”。以九江太守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不久,陳珪、陳登父子使用反間,誘使袁術的主要盟友呂布反目,導致二者互相攻伐,袁軍大敗。隨后,曹操率軍討伐袁術,再敗袁軍。袁術接連損兵折將,部屬離叛,物資匱乏,建安四年憂困病死。
五 后論
汝南袁氏在漢末亂世提出“政在家門”的政治綱領,并據以指導其政治實踐,最終卻以失敗而告終。造成這一系列事態的基本原因是什么呢?我們認為,以下兩個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是東漢時期世家大族勢力的發展及其政治取向的演變。漢朝自武帝倡導五經、“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學長盛不衰。當時選拔官吏實行察舉征辟制度,主要是敘用所謂“經明行修”之人,于是,儒學與仕宦相結合,出現了不少累世習經的權貴世家。這種情況在東漢時期更為突出。僅就光武帝的佐命功臣而言,大多是習染儒術者。[25]雖說東漢大部分時期是外戚、宦官交替把持朝政,但構成統治集團支柱的無疑還是那些世家大族,即便是外戚也以世族居多。世家大族或者開門收徒,教授經書;或者任官時辟署掾屬,構成主從關系。那些門生、故吏便成為世族強有力的社會、政治基礎,他們與世族的關系甚至用“錄牒”“名籍”的形式確定下來。[26]世族勢力的發展導致國家政治權力呈普遍下移趨勢。
汝南袁氏是東漢時期最著名的世族之一,它在漢末政治舞臺上崛起,既是上述世族勢力發展的一般結果,又有其特殊性。上文所析袁氏與現實政治聯系緊密,善于把握時勢,是一個方面;袁氏處在漢末政治較為活躍的汝、潁地區,有所依托,是另一方面。在這樣的前提下,袁紹、袁術更為積極地參與現實政治,發起新一輪官僚士大夫反宦官的斗爭,從而走上了政治前臺。隨著東漢王朝解體,袁術、袁紹打出“政在家門”的旗號,以漢朝的當然繼承者自居,企圖取而代之。
汝南袁氏圖謀篡漢自代,是一個重要的政治信號。漢末群雄割據,大小軍閥稱王稱帝者皆有,但在比較有勢力和影響的軍閥集團中,公開提出要代漢自立并付諸行動的卻只有汝南袁氏之袁術、袁紹。袁氏之所以敢于作出如此“非常之舉”,除了借用“五德終始”的天命說教和讖緯迷信外,主要還是仗恃“四世公輔”的政治地位和由此發展壯大的政治勢力。這就表明,中國專制皇權經過長期演變,至漢末已受到由其自身孕育發展起來的世家大族勢力的嚴重挑戰。
其次是當時人如何看待東漢皇權。如前所述,東漢皇權在漢末已喪失其神圣性,部分士大夫對它采取輕視態度,個別世家大族甚至想取代它。然而,漢朝立國四百年,在人們心目中的影響根深蒂固,即便在東漢王朝業已解體的形勢下,漢朝皇帝的獨特作用依然不可忽視,這種作用主要通過大族、名士的政治傾向表現出來。袁術稱帝后迅速敗亡,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失去了大族、名士的支持。袁紹之所以失敗,也直接或間接與大族、名士的政治態度有關。當初潁川士人前往冀州投靠韓馥,其中包括潁陰荀氏家族之荀衍、荀彧、荀諶和荀悅,結果除荀諶留在袁紹集團外,其余三人都南下投奔了曹操。荀彧舍袁投曹,是因為他“每懷匡佐之義”,“而度紹終不能定大業”,[27]當是懷疑袁紹能否匡扶漢室及是否具有足夠的政治才能。像荀彧那樣懷疑袁紹的名士還有不少。比如黨人領袖李膺之子李瓚、潁川郭嘉懷疑袁紹的政治才能,魯國孔融懷疑袁紹對漢室圖謀不軌,[28]等等。袁紹在冀州,曾經派人到汝南迎接本籍士大夫,但從史籍反映的情況看,效果并不好。汝南士人之所以應召者少,除了一部分在戰亂初起時已流徙江南外,[29]還與他們對袁紹的看法有關。和洽就認為“本初乘資,雖能強大,然雄豪方起,全未可必”[30],因而拒絕應召,南下荊州。其實,還在更早以前,汝南名士王俊與曹操結交,兩人已對袁紹、袁術的不軌之跡有所察覺。[31]無可否認,汝南袁氏的家世資本是袁紹贏得眾多大族、豪強擁戴的重要原因,在袁氏本籍汝南郡更是如此。但是,袁紹野心太大而才能有限,對于那些有政治遠見的士人來說,他并不是一個可以托付前途命運的亂世之主。袁紹依托汝、潁發展政治勢力,當他割據河北地區時,汝南士人從之者少,潁川士人則大多投靠了曹操,幫助曹操將他打敗,很能說明問題。再從曹操這邊看,他之所以成功,一是掌握了漢獻帝,二是具有非凡的政治才能。事實上,一部分名士投奔到曹操集團這邊,是沖著漢獻帝而來,如楊彪、孔融;一部分是看中了曹操的政治才能,如郭嘉、杜襲、趙儼等;還有的是兩者兼而有之,如荀彧[32]。漢獻帝的特殊作用與曹操的政治才能結合,兩者相得益彰,而這正是袁紹所欠缺的。諸葛亮分析曹操戰勝袁紹的原因,指出“非惟天時,抑亦人謀”[33],確為中的之評;“天時”者皇權,“人謀”者,政治才能也。
[1] 《后漢書》卷七一《皇甫嵩傳》。
[2]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注引《九州春秋》。
[3] 參考唐長孺:《東漢末期的大姓名士》,《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年版。
[4] 《三國志》卷七《呂布傳》注引《英雄記》。
[5]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注引《獻帝起居注》。
[6] 《后漢書》卷七四《袁紹傳》。
[7] 《后漢書》卷四五《袁安傳》。
[8] 《三國志》卷一四《郭嘉傳》。參考胡寶國:《漢晉之際的汝潁名士》,《歷史研究》1991年第5期。
[9] 《三國志》卷六《袁紹傳》。
[10] 參考唐長孺:《東漢末期的大姓名士》,《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年版。
[11]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
[12] 《后漢書》卷七四《袁紹傳》。
[13] 《三國志》卷一四《郭嘉傳》注引《傅子》。
[14] 《三國志》卷六《袁紹傳》注引《九州春秋》。
[15]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注引《魏書》。
[16] 《后漢書》卷七四《袁紹傳》。
[17]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注引《魏書》。
[18] 《三國志》卷三〇《烏丸傳》。
[19] 《三國志》卷六《袁紹傳》注引《獻帝傳》。
[20] 《三國志》卷六《袁紹傳》注引《英雄記》。
[21] 《后漢書》卷七四《袁紹傳》。
[22] 李賢注云:“當涂高者,魏也。然術自以‘術’及‘路’皆是‘涂’,故云應之。”
[23] 李賢注云:“陳大夫轅濤涂,袁氏其后也。五行火生土,故云以黃代赤。”
[24] 《后漢書》卷七五《袁術傳》。
[25] 參考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四“東漢功臣多近儒”條,王樹民校證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
[26] 這里是指門生而言,參看《后漢書》卷六七《李膺傳》。
[27] 《后漢書》卷七〇《荀彧傳》。
[28] 《后漢書》卷六七《李膺傳》,《三國志》卷一四《郭嘉傳》,《后漢書》卷七〇《孔融傳》。
[29] 參考胡寶國:《漢晉之際的汝潁名士》,《歷史研究》1991年第5期。
[30] 《三國志》卷二三《和洽傳》。
[31]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注引《逸士傳》。
[32] 荀彧投靠曹操時,曹操尚未掌握漢獻帝。但是,曹操很早就有“匡佐之志”,這一點與荀彧是相似的。
[33] 《三國志》卷三五《諸葛亮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