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中古暗夜里的夢境
第一章
《搜神記》:神神鬼鬼的故事
志怪小說的讀法
《搜神記》這部書,是晉朝的干寶編著的,記載了好多神神鬼鬼的故事,是一部志怪小說。說是干寶編著的,是因為這部書不是他寫的,而是他搜集的他聽來的鬼故事。這部書被稱為此前志怪小說的“集大成者”。這個“集大成”,跟說杜甫寫詩那個“集大成”不是一回事。杜甫那個“集大成”,是把此前的詩歌技巧集大成了,所有的詩都是他自己寫的;《搜神記》這個“集大成”,只是把此前的鬼故事本身集大成了而已,這個“集大成”不過是個好聽的說法,意思就是,他是從各處抄的,沒有一篇是自己寫的。《搜神記》里的故事,有的我們還能從更早的書里看到,能知道他是從哪兒抄來的;還有一些故事,已經看不到更早的出處了,但是應該也是有更早的出處的,只是原來那些書佚失了。說《搜神記》很有價值,保存了很多古代的鬼故事,就是指的這個。《搜神記》其實就是個志怪小說的百衲本。
志怪小說都是在寫神神鬼鬼的故事,那么志怪小說的價值何在,我們應該怎么讀志怪小說呢?
我們不要把志怪小說看得太嚴肅。所謂志怪小說,其實就是小時候奶奶講的鬼故事。我小的時候就特別愛聽我奶奶講鬼故事。奶奶講的鬼故事都是真正的鬼故事,而不是那種為了教育小孩的很正經的故事。這些鬼故事編出來是為了嚇唬小孩的,追求的是新鮮刺激,怎么能嚇到小孩怎么來,怎么新奇怎么來,而不是要說明什么道理。故事一旦為了說明道理,就不是原生的故事了,多半也就沒意思了。不要試圖從奶奶講的鬼故事里直接找到道理。
但是多年以后,當你回想奶奶講的鬼故事的時候,會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會意識到故事里的社會生活已經和今天不一樣了,更會意識到,我一生都走不出的心結,原來都寫在奶奶的鬼故事里了。
奶奶講的這些鬼故事,塑造了一個孩子的心理底層。在這些并不板著面孔教訓人的故事中,你的思維方式不知不覺地被同化了。你覺得世界應該是什么樣的,你最深的恐懼是什么,你最大的渴望是什么,都可以從你從小聽的故事里找到答案。如果一個民族會在小孩子面前不約而同地講起某一個相似的故事,那么這個故事就是這個民族的心理底層。
我們常說,要尋找一個民族的根、一個民族的魂。這根這魂在哪里呢?不在大官大儒喊得震天響的口號里,那些口號都是枝枝葉葉。一個民族的根,一個民族的魂,就在奶奶們在黑夜中一代代講下來的鬼故事里。
我們小時候都讀過《格林童話》,都知道《格林童話》的“作者”是格林兄弟。其實,《格林童話》不是格林兄弟寫出來的,而是他們收集起來的。而且,格林兄弟并不是文學家,而是語言學家。他們搜集自己民族的民間故事,是為了整理自己民族的語言,而整理自己民族的語言,是為了發現自己的民族。
民族這個東西,是要“發現”的。在格林兄弟以前的時代,歐洲通行的是拉丁文,各民族的語言都是上不了臺面的鄉下話,每個人也都不太在意自己是哪個民族的。格林兄弟做的事,就是去尋找這些上不了臺面的鄉下話,這些奶奶逗孩子的語言。怎么能集中把這些話記下來呢?一個好辦法就是,把大人給孩子講的故事記下來。講著這些故事,也就學會了這些語言最地道的表達。而通過這些故事,人們也會發現,原來小時候奶奶給我們講的故事這么有意思,原來我們小時候說的鄉下話這么有意思,從而意識到自己的民族,愛上自己的民族。
格林兄弟記錄下來的這些故事,也是德國奶奶講給德國孩子的故事,跟我奶奶講給我的故事本質上是一樣的。我奶奶有我奶奶的講法,德國奶奶有德國奶奶的講法,這就造成了中國孩子和德國孩子的不同。這些故事,都不是為了講什么大道理,經常是沒有文化的人講的,講故事的人認為這些故事和自己的語言一樣上不了臺面。他們不知道,恰恰是在講這些故事的時候,人會說真話,會說出一個民族的愿望,甚至說出人之為人最本真的愿望。
這些不受約束的故事,就是一個民族的夢境。我們研究這樣的故事,就是在挖掘一個民族的隱秘夢想。
喜歡聽鬼故事的,除了孩子,還有一種大人,就是不得志的大人。蘇東坡在貶謫的生涯中,就喜歡聽人講鬼故事。蘇東坡這樣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當然不至于真的相信這些故事。只是鬼故事新鮮刺激,對于令人失望的人生是一種排遣。人在面對人生的悲苦的時候,接受不了什么信息量大的正經學問,但是又特別怕讓腦子閑下來,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些煩心事。鬼故事的信息量不大,聽一耳朵也可以,聽不完整也沒關系,但是需要的時候也可以占據你的大腦,特別適合打發不如意的時光。
《搜神記》成書于兩晉之交,在這個時代,從北方流亡到南方的人們都是不如意的,或多或少都有點像蘇軾貶謫時候的那個狀態,所以這個時代的人也會愛聽鬼故事。這是干寶編纂《搜神記》和《搜神記》流行的真正原因。干寶自己說,他編這個書,不過是為了證明這個世界上是有鬼的。這個話你如果直接信了,就又呆了。
鬼故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真實地記錄社會生活。我的意思不是現實生活中真的有鬼,而是說,人在講鬼故事的時候,難免會涉及社會生活,而這時候想不起來修飾。如果你發一個朋友圈,記錄你今天的生活,那么你一定會有修飾,一定會設法讓自己的生活顯得高級一點。如果一百年后,有人研究你的朋友圈,一定會以為你是一位頂尖權貴。這樣記錄社會生活,就不真實。但是你講一個鬼故事,就不會對里面的生活做這樣的修飾,而是會真實地記錄下來,小王加班到半夜十二點,關掉QQ,騎上共享單車,回到城中村里的出租屋。一百年后研究今天的社會生活,拿鬼故事研究,比拿朋友圈研究要靠譜得多。我喜歡聽各種野生電臺里的鬼故事,因為我在這里可以聽到真實的人間百態,比電視劇要豐富得多。我想,蘇東坡在貶謫的時候,一定也喜歡從鬼故事里窺探當地的人間煙火;東晉的人流亡到南方以后,一定也會從鬼故事里回憶北方故鄉的種種瑣事。鬼故事里記錄的歷史,是正史不會記得的歷史,是另一種真實的歷史。
志怪小說里的故事,跟今天的鬼故事一樣,大多屬于傳說。傳說一般不是有意的虛構。鬼故事當然是假的,但假的不等于有意虛構。比如說,我們今天說,肯德基的雞有六個翅膀,這就是一個傳說。這個傳說不符合事實,但是傳這個傳說的人,多半認為這是真的。他有可能根據自己的想象,給這個傳說添油加醋,但他不是有意虛構的。就算有個把壞人,自己不信,也要傳播謠言,他也是希望他的聽眾都信的。
魏晉時代的志怪小說,都是這種純粹的傳說,并不是有意識的虛構。到了齊梁時代,沒意思的人們開始給鬼故事添加意義了,要用鬼故事來弘揚佛法了,那么就難免開始按照佛法的要求改造鬼故事,這就帶上一點有意虛構的意思了,但還不是文學性的虛構。到了唐代,文人們開始為了文學的美而創作鬼故事了,這就是虛構了,這時候也就成了唐傳奇了。但是有了唐傳奇以后,仍然有志怪小說,一直到清朝還有,仍然有人在記錄志怪小說的時候把這些都當成真的。
有人說不對啊,我知道“傳說”是假的啊,怎么能說“傳說”不是虛構的呢?其實,我們今天一般不太區分“神話”“傳說”和“故事”這三個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