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由內而外的育兒方式

請想象一下如下場景：爸爸媽媽和七歲的兒子坐在餐桌旁，孩子面前擺著一杯果汁。男孩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果汁迅速漫過桌面，弄臟了媽媽嶄新的長褲套裝。媽媽剛剛試穿這套衣服，打算第二天穿去上班。爸爸媽媽都對粗心大意的孩子大發雷霆，大聲訓斥他。孩子則瞪大了眼睛，為父母的反應感到震驚。媽媽去拿抹布擦果汁的時候，爸爸接著罵兒子是個笨手笨腳的白癡，直到淚水從男孩頰邊滑落，這讓爸爸更加怒不可遏。男孩還沒吃完晚飯，爸爸就讓他回房閉門思過。

現在，再想象一下如下場景：爸爸媽媽和七歲的兒子坐在餐桌旁，孩子面前擺著一杯果汁。男孩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果汁迅速漫過桌面，弄臟了媽媽嶄新的長褲套裝。媽媽從座位上蹦起來，迅速拿起一塊抹布擦拭褲子，同時把另一塊抹布扔給兒子，讓他擦掉桌上的果汁。男孩擦桌子的時候，爸爸微笑著對他說：“哇！真是料想不到啊！”媽媽回到餐桌旁，正好趕上男孩收拾完殘局，把抹布扔進水槽。晚餐繼續進行，爸爸媽媽開始討論她明天可以穿哪套衣服去上班。

很容易看出，上述兩個場景的關鍵區別在于父母的反應。在第一個場景中，父母把兒子看成壞孩子。面對兒子犯的錯，他們的反應是憤怒、批評和施以懲罰；而在第二個場景中，他們的兒子只是犯了個錯，父母幫他糾正了過來。在前一個場景中，原本快樂的晚餐體驗慘遭破壞，而在后一個場景中，全家人共享快樂晚餐。

那么問題來了：兒子的做法完全相同，是什么讓父母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顯而易見的答案是：父母的感受有所不同。這種情況在親子關系中時有發生。孩子的行為可能在今天會引起激烈反應，到明天引起的反應則不那么激烈。有時候，父母甚至會毫無反應，哪怕孩子的行為完全一致。有時候，我的孩子拒絕為上學做準備，我會極其惱火且不耐煩；但有些時候，我則會保持平和，平靜地與他們互動，逐漸引導他們為上學做好準備。我想強調的是，在上述兩種情況下，我的孩子最終都去了學校。孩子的行為幾乎完全相同，我的反應卻處于兩個極端，這導致在上學路上，一種情況下充滿怒氣和爭吵，另一種情況下則充滿快樂的閑聊。

幾乎每位家長都會告訴你，孩子是惹父母發火的高手。如果說白天的工作讓你無比煎熬，晚上回家后孩子則會讓你更難熬。如果你渴望好好休息，孩子則有辦法逼你忙個不停。如果你希望他們在學校里好好表現，則肯定會收到慘不忍睹的成績單，或者接到老師的告狀電話。在每個年齡段和成長階段，孩子都會發明出新方法，讓你感到惱火、憤怒、煩躁、焦慮。但有些時候父母容易做得過火，反應過激，把責任推給孩子，給孩子制造更多的壓力。父母指責孩子使自己不快樂，而事實上，他們原本就不快樂，只是在被孩子觸發前沒有覺察到罷了。

回到本章開頭的兩個例子，打翻果汁就像引燃了導火索，但父母內心早已埋藏著不快樂。在第二個場景中，父母當時并沒有感到壓力或不快樂，所以沒有被惹惱，也就沒有被觸發。

我從1987年開始擔任咨詢師和工作坊導師以來，就一直在研究個人當責（personal accountability）的模型和哲學。其中有一個模型是這樣的：

·狀況（中立，不好也不壞）；

·問題；

·真正的問題；

·核心體驗。

光是這么說可能很難理解，因此，讓我們把它應用到“打翻果汁”的例子中。

·狀況（中立，不好也不壞）

我們知道，在第二個場景中，狀況既不好也不壞。兒子把果汁灑在了媽媽嶄新的套裝上，媽媽并沒有發怒或做出其他負面情緒反應。盡管你可能會說，百分之九十的父母都會把打翻果汁看成犯錯，進而責罵孩子，但并不是所有父母都會這么做。這就意味著，父母的反應是“變量”，打翻果汁則是“常量”。孩子釀成的小事故到底是對還是錯，決定性因素是父母的判斷。

·問題

那么，是什么導致父母將不好也不壞的中立狀況變成了問題？答案很簡單：父母被惹惱了。在上述例子中，父母甚至可能沒意識到自己被惹惱了；他們只是認為兒子是問題所在，并對他的行為做出了反應，而沒有自我反省。如果父母愿意停下來想一想，為什么自己要為這點小事大動干戈，就能克制住自己的憤怒、批評與懲罰。

·真正的問題

接下來，我們要談到潛在因素。父母的潛意識中存在某些不健康的壓力，它就像一大罐汽油，等待著被一小朵火花引爆。父母感到壓力可能有許多原因，包括工作壓力、財務狀況、婚姻沖突、健康問題，以及與姻親的緊張關系等，其中任何一個因素都可能引起身體緊張。問題越大，壓力越大。請想象一下，如果父母雙方同時遇到上述若干問題，那會怎么樣？再加上大部分（乃至所有）壓力都是無意識的，父母會對自己背負的壓力視而不見。在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太多導火索就能引起大爆炸，尤其是父母的身體正在尋找釋放壓力的方式的時候。簡單來說，如果父母沒有背負巨大壓力，就不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甚至不會有反應。

·核心體驗

你如果碰巧類似于第一個場景中的父母，最好審視一下是什么讓你如此不開心。如果父母能認識到自己背負的壓力有多大，進而采取措施，采用健康的方式釋放或化解壓力，就不會為所有人帶來如此不愉快的體驗。當你對孩子發怒的時候，你如果能及時停下，花點時間平靜下來，這一步本身就能給所有人美好的回報。你如果再向前邁進一步，就會發現真正的金礦。世上幾乎所有親密關系問題背后都存在這一點，但你需要有意愿和決心才能加以應對。我指的是你脆弱的一面，也許是昔日創傷在呼喚你的關注。我想再強調一遍，將孩子視為問題并沉浸在憤怒中，要比直面自己的脆弱，并為自己的感受、想法和行為負責容易得多。

這一點我是吃了很多苦頭才學到的，或者說是在另一次為人父母的覺醒中發現的。事實上，我是通過研究親密關系了解到的。每次我和太太發生激烈沖突，一開始我都會怪她惹惱了我。然而，當我不再沉溺于憤怒與指責時，就會意識到自己內心并不快樂，而那種不快樂的感覺十分熟悉。這就意味著，我在一生中體驗過很多次這種不快樂，甚至能追溯到很久以前。我在遇到素梅之前，這種不快樂的感覺時常浮現。事實上，在我十六歲遇見第一位女友之前，那種體驗就已經存在了。再回溯，我只有模糊的記憶，記得小時候有時會感到不快樂。最終，我意識到它表現為三種人類體驗。在有下列三種感覺的時候，我就會不快樂。

·不配（不夠好、沒價值、不重要、無力……）；

·被拋棄（孤單、孤立、無助……）；

·心碎（極其失望、喪失希望……）。

在與素梅發生沖突時，我漸漸學會了內省。我意識到，與其沉浸在憤怒與指責中，不如問問自己：“事實上是哪種感覺讓我如此不快樂，是不配、被拋棄，還是心碎？”答案會立即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為我在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中開辟出一條路，讓我直接通向自己的脆弱。至于這種時刻我能做些什么，我將在本書第十章加以討論。

接下來，回到打翻果汁的例子。父母憤怒的根源不是兒子，也不是打翻果汁，而是自己不配、被拋棄或心碎的感覺，那種感受可能從小就存在于他們的內心深處。打翻果汁只是催化劑，勾起了他們的那種感受。對有些讀者來說，理解這一點可能需要思維上的巨大飛躍；另一些讀者則可能在想，這跟養育子女有什么關系。因此，我想舉一個在咨詢工作中遇到的例子來說明。為了保密起見，咨詢者的名字是虛構的。

蘇世恩因她十幾歲的兒子洪振向我求助。洪振正在念高中，他讓數學和科學老師相當頭疼，因為他不但學習成績差，還在課堂上搗亂，總是找周圍的同學說話。蘇世恩曾兩次被叫去學校，跟老師討論教育洪振的方法。第二次被叫去學校的時候，她因為沒管好兒子被老師訓了一頓。像我的大多數咨詢者一樣，她希望我告訴她怎么解決教育孩子的問題。也就是說，她想讓我告訴她如何改變或“糾正”兒子。但是經過幾次咨詢，蘇世恩漸漸意識到，這個問題讓她感到無力又無助。

在討論過程中，她突然問我：“你是說，我跟洪振之所以出現這個問題，是因為我感到無力又無助？”

我回答說：“我是說，每當生活中出現親密關系問題或沖突時，往往會勾起人們的脆弱感。但我們不是覺察并應對那些感覺，而是想把它們推開。”

“不然還能怎么辦？”她問道，聽起來像陷入了絕望，“我總不能一直感到無力又無助，然后就這么活下去吧？”

我記得我心想：呃，那你就不該為人父母。當然，我沒有這么說，而是換了另一種說法：“蘇世恩，你跟洪振處不來，也許是因為你不但對他的行為做出反應，還對自己的不安感做出了反應。當我們做出情緒反應時，尤其是憤怒或擔憂的時候，就會無法思維清晰地思考問題。”

這一點非常重要，與接下來提到的觀點息息相關。那就是在經歷危機或親子沖突時，要注意應對自己的脆弱感。你離自己的脆弱感越遠，離你本質的思維清晰與智慧就越遠。

親密關系中的每個問題，無論是配偶、親子、同事還是原生家庭成員之間的問題，都會使你的脆弱之處浮現出來。這自然而然會觸發你的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這個區域存在的目的就是保護你，不讓你感到脆弱，而它最好的工具（或武器）就是憤怒。聽起來憤怒似乎是跟你站在同一邊的，因為試圖避免痛苦與不適是人類的天性，而脆弱感恰恰會導致痛苦和不適！事實上，問題會令人不適，沖突會讓人痛苦，僅僅因為我們不喜歡不適，并不意味著憤怒與指責是處理問題的最佳方式。因此，我們必須認清一點：問題可能是催化劑，但它并非導致不適的根源。打翻果汁其實并沒有那么惹人惱火；孩子擾亂了你的生活，并不是因為他們不乖。

由內而外地養育子女，首先就要認清你自己的內心活動，以及它們是如何把問題變復雜的——盡管在你看來，你的意圖是解決問題，使親子關系更和諧。如果你現在能抽出一點時間，回想一下孩子惹惱你的情境，然后回答下列問題，也許你能更好地理解我的建議。

·孩子的哪些行為或不作為讓你如此惱火？

·你有什么反應？你有沒有厲聲訓話、吼叫、批評、施以懲罰？

·你當時體會到了某種情緒能量，它影響了你的行為方式，那種情緒能量是什么樣的？你是不耐煩、沮喪、憤怒、焦慮，還是失望？

·你的行為是否讓情況有所好轉？

·你的行為是否有助于打造與孩子的親密紐帶？

·你對自己應對孩子的方式感到滿意嗎？

·你的行為是否促成了你與孩子和解？

如果在那種情境中，父母停下來反省，注意到自己的憤怒反應與事件本身不相稱，發現自己內心充滿了需要釋放的壓力，就會邁出有效應對情境的第一步。也許他們會問自己，自己的真實感受是什么——是不配、被拋棄，還是心碎？答案可能是不配。也許他們覺得自己作為配偶不夠好，或是作為一個人不夠優秀。

我意識到，要及時發現自己的錯誤，停止對孩子“惹人惱火”的行為反應過激，其實是很困難的，事實上幾乎不可能做到。不過，等事態平息以后，再回顧自己的行為，則是有可能做到的。只要負責、誠實、愿意認錯并從中學習，你就會更容易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源于許多因素，遠遠超出孩子的行為本身。只不過，孩子是最容易攻擊的目標，不是嗎？孩子需要你提供食物、住處和歸屬感，說到底，他們在親子關系中毫無權力可言。既然你掌控著全局，孩子最終就不得不向你屈服。這就引出了育兒過程中的一個基本問題：權力與控制。

如果你審視一下自己對孩子發怒的頻率，再反思一下每次發怒是否有必要，你就會發現，發怒并不是真的“為了孩子好”——這是許多父母給自己的做法找的辯護詞。發怒更多是為了控制孩子。當你發現孩子采取了你不贊成的行為時，你就可能會感到失控。在許多父母看來，聽話服從是最重要的。服從不但被視為子女教育和融入社會的基本要素，還被視為尊重父母的表現。如果孩子不尊重你，你在他們眼中就毫不重要。因此，每當孩子“不守規矩”的時候，你就會將其解讀為孩子不尊重你。

問題在于，人類會把恐懼與尊重混為一談。我看過一部電影，里面有個人問幫派老大：“你是更愿意令人畏懼，還是更愿意受人愛戴？”當然，老大回答說，他更愿意令人畏懼，否則就沒法控制別人了——他要求幫派成員對自己絕對忠誠、徹底服從。

要不然，為什么會有人以懲罰威脅孩子？這么做當然不是為了獲得孩子的愛。批評、指責、不耐煩、沮喪、憤怒、威脅、最后通牒和懲罰都是用于控制的工具。親子沖突往往會演變成父母試圖控制孩子，孩子則試圖不受控制。但你有沒有注意到，人類出于本能不喜歡受人控制？讓我們觀察一下上述已被使用數千年的“工具”，弄清它們的實際目的是什么。

·批評

批評的目的是讓孩子感到弱小、無力勝任。批評可以是強硬嚴厲的，也可以是被動攻擊型的，還可以偽裝成諷刺或取笑。但無論如何，它的目的都是強化父母“無所不知”的權威形象。

·指責

指責的目的是把責任推卸給孩子，使父母得以脫罪。父母之所以不開心，完全是由于孩子的行為；如果孩子沒有那樣的行為，每個人都會開心，家庭也會更和睦；都怪孩子毀了一切。

·不耐煩

不耐煩通常源自完美主義的期望，以及對孩子缺乏信任。不耐煩是給孩子發出訊息，暗示他們進步太慢。父母認為孩子應該沿直線前進，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從甲處到達乙處。但每個孩子性格不同，學習和成長的步調也不盡相同，不耐煩的父母只會橫加干擾，將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孩子。這會加劇孩子內心的壓力，甚至導致孩子情緒失衡。

·沮喪

當不耐煩似乎不起作用的時候，父母會通過表達沮喪發出最后一次警告。沮喪就像在說：“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你就是不做我要你做的事！瞧瞧呀，我已經努力嘗試過了！你給我帶來了這么多麻煩！”沮喪會加劇孩子內心的愧疚感，也會讓孩子感到受挫，因為不管你信不信，孩子確實已經盡力了，得到的反饋卻是即使他們做到最好也遠遠不夠好。

·憤怒[1]

憤怒最初是一種求生機制，用于推開恐懼和脆弱感，但很快就發展成了通過令人畏懼來控制別人。憤怒是一種用途多樣的工具，其一大目的是讓孩子感到內疚，覺得自己做錯了。接下來，父母會給孩子機會做父母希望他們做的事，否則就要面對糟糕的后果。憤怒還用于彰顯權力，盡管那并不是真正的權力。請試想一下，尤其是對幼兒來說，憤怒作為管教工具是多么有效。在幼兒眼中，面對憤怒的父母就像面對噴火的惡龍——聲音巨大、表情嚇人，還可能施加體罰，這讓孩子害怕得不敢不服從。

·威脅

威脅通常與不耐煩、沮喪或憤怒同時使用。每當父母感覺無法控制局勢，必須提升孩子的恐懼程度的時候，他們就會發出威脅。我媽媽只需要發出一種威脅，那就是：“等你爸回來，我會告訴他你干了什么好事！”而其他父母可能會準備兩到三種負面后果，懸在孩子頭頂上晃蕩。嚇壞的孩子更容易控制，至少父母是這么認為的。

·最后通牒

這一點解釋起來有點復雜。通常來說，父母在極其憤怒、真的想恐嚇孩子的時候，才會下最后通牒。問題在于，父母下最后通牒時往往說得斬釘截鐵，因此在怒氣消退后也必須付諸實施。這并不像聽起來那么簡單，因為往往當父母不再生氣后，他們可不想真的狠狠地傷害孩子。

·懲罰

懲罰有許多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從毆打直到限制個人自由。無論懲罰是否有實實在在的好處，人們都誤認為這么做不但是可以接受的，還是管教孩子的必要手段。我和太太一向不喜歡懲罰孩子（有哪個家長真的喜歡？），所以我們一直在努力尋找替代方法。其中一些方法在短時期內管用，另一些則成了我們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替代方法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需要花時間。叫孩子回房閉門思過相當簡單便捷，不許孩子玩電腦更是輕而易舉。也許揍孩子能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不過我們從來沒有試過。相比之下，討論沖突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者跟孩子一起探討各種解決方式，幫他們解決學校里或與朋友相處的難題，這些做法都需要花時間！我有時候（事實上是經常）根本不想保持耐心，也不想花半個晚上去溝通。我心煩意亂，被生活中的其他問題困擾，而且疲憊不堪。懲罰成了我心中的唯一選項。但我確實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不是說世上不存在適合懲罰的情境。我只是說，在多數情況下，甚至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況下，還有其他更有效的替代方法。下面是幾個簡單的例子。

女兒不愿意吃媽媽做的飯菜。

·懲罰：讓她回房閉門思過，不許她吃晚飯。

·替代方法：建議她去廚房，自己做個三明治。（就連四歲小孩也能做到！）

孩子在該上學的日子總是睡懶覺。

·懲罰：往他們臉上潑水，或是剝奪他們的某項特權。

·替代方法：給他們看公交時間表，告訴他們如果早上錯過校車，該怎么坐正確的公交車去上學。

一般來說，通過體會行為后果來學東西，要比靠受罰來學東西效果好。懲罰會助長孩子的受害者心態，因為他們常常覺得自己受了不公平對待——往往也確實如此！反之，保持冷靜，幫助孩子了解其他選項，則能避免孩子覺得自己不乖，還能賦予他們選擇權。你可以選擇好好吃飯，也可以選擇自己做三明治；你可以選擇睡懶覺，然后坐公交車去上學，也可以按時起床，趕校車去上學。

當然，你還有其他育兒工具可用，但當父母走上“基于權力”而不是“基于和諧”的育兒之道時，懲罰似乎成了他們必備的工具。如何回應孩子向你提出的問題，取決于你的冷靜程度。父母越冷靜，頭腦就越清晰，也就越能運用直覺和創造性思維；他們越能運用直覺和創造性思維，就越能給予孩子有效的回應。

有一些要素能幫助父母變得更冷靜，進而更有效地幫孩子解決問題。

·負責

問題就像一段隧道。為了在覺知、情緒成熟度、智慧、理解力或其他基本特質上得到成長，你必須穿過那段隧道。不幸的是，我們往往不會從這個角度看問題，進而錯失了成長的機會。但父母如果能負責地采取行動，與孩子發生沖突或出現問題時，就能偶爾意識到上天給予自己的機會，進而得到成長，超越個人局限。他們可以直面自己的內心活動，發現自己是如何維持或激化當前狀況的，進而有意識地停止自己無效或有害的行為。負責的父母不會急著尋找問題的解決方案，而會先吸取問題帶來的教訓，拉近與孩子的關系。通常情況下，解決方案會自然而然浮現，或者以“下一步”的形式浮現在父母腦海中。

我想重申非常關鍵的一點：一般來說，親密關系問題與其說是解決了，不如說是由于成長被拋在了身后。父母的理解發生了重大轉變，這種轉變在外部世界引發了共鳴。轉變具體表現為：問題突然消失不見，突然出現了繞過障礙的途徑，或是父母或孩子恍然大悟。但是，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如果父母做出情緒反應，更關注孩子而不是自己的責任，這種情況就不可能發生。

·贊賞

為了說明贊賞的重要性，我希望把你普通的一天分為三類親子體驗：贊賞、缺乏贊賞和維持現狀。父母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于維持現狀：管理全家的衣食住行，確保孩子吃飽穿暖、身體健康、按照適合全家的時間表行事。當父母以消極的眼光看待孩子時，就會出現缺乏贊賞的情況。他們只關注孩子的局限性、不良行為、缺點，或者孩子看起來有什么不對勁。這些看法會通過批評、諷刺、糾正（例如，告訴孩子應該做什么，或者應該看起來如何）表達出來，但不一定是通過話語，往往是通過父母的肢體語言或語氣。

贊賞是對孩子的天賦與特質的認可，需要真誠地表達出來，而不是試圖操縱孩子。父母不是奉承討好孩子，也不是高高在上地敷衍孩子，而是說出心里真正的想法，也就是告訴孩子，他們用自己的天賦豐富了你作為父母的人生。贊賞的偉大之處在于，它能通過給予不斷滋養你的內心。每當你真心贊賞孩子的時候，就會感到更充實、更幸運、更富有；而批評、指責、批判孩子或表達失望，只會讓你感到更空虛、更不幸、更貧乏。贊賞能促使人成長，缺乏贊賞則會讓人變得弱小。贊賞能促進和諧，增強凝聚力；缺乏贊賞則會造成沖突、不和諧與不健康的情緒。

·道歉

你如果不肯承認錯誤，就不可能從中學到東西。育兒過程中的一大障礙就源于父母不愿承認自己偏離了航線。只關注孩子和他們的毛病，會使父母變得盲目，看不到自己的責任，放縱自己依照情緒行事——如果兒女不聽我的話，不服從我發出的指令，讓我感到沮喪，那他們就是錯的！

我還記得，孟禪十一歲的時候，我們之間發生過一個小插曲。我已經記不清細節了，只記得他不聽我的話，我對他大發雷霆，說如果他不好好表現，我就會以某種方式懲罰他。他突然轉過身來，盯著我說：“我不喜歡別人威脅我。”我愣住了，一時啞口無言。我還記得，我怒氣沖沖地想，自己必須更強硬一些，好把這個小渾蛋壓在五行山下。但我意識到，這意味著要給他下最后通牒。最后通牒十分危險，尤其是在憤怒時發出的。事實上，跟接到最后通牒的人比起來，發出最后通牒的人受到的限制更多。

這時，奇跡發生了，智慧的火花突然閃現，讓我意識到兒子是對的，自己需要修正航線。我花了幾個小時思考，終于鼓起勇氣走進兒子的房間，為自己之前的做法道歉。我沒有找借口，也沒有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承認自己犯了錯，指出自己不該威脅兒子，他不該受到這般對待。孟禪什么也沒說，但眼眶里蓄滿了熱淚。于是，我給了他一個擁抱，對他說了晚安。第二天，我們冷靜地討論了那個問題，感到我們是合作伙伴，而不是彼此敵對。

我的一生中有個遺憾，那就是沒有更經常、更順暢地向太太和兒女道歉。盡管這一點真的很難做到（至少是前一百次），但它是令人暢快的健康體驗。如果一個人真的想實現情緒成長，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當然，道歉必須包含誠意，也包含學習與成長的愿望。你需要真心誠意地認錯，既不找借口，也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而是接受自己確實犯了錯。在親子關系中犯錯并不是壞事。錯誤通常是無意識的行為，是對誤解做出情緒反應的結果。道歉是覺察到自己的行為，進而做出糾正。

·鼓勵

所有快樂的童年經歷都離不開“鼓勵”這個要素。因為，孩子有時會被自己的局限性束縛住，鼓勵有助于他們學會克服障礙，發揮自己獨特的天賦、才華和特質。缺少鼓勵則會開啟受挫的大門，讓孩子只看得見自己的局限性，導致他們出丑賣乖，以便獲取正向關注。那些做法會讓父母大為惱火，進而做出更讓孩子受挫的事。由于尋求正向關注不管用，孩子會轉向較為負面的行為，例如權力斗爭、報復，乃至自暴自棄。

對孩子來說，鼓勵是一種鼓舞人心、令人振奮的體驗，能夠激發他們學習與探索的欲望。受到鼓勵的孩子會變得更有信心、更自信，受挫的孩子則會深感不安、有攻擊性。[2]鼓勵除了對孩子有好處，對父母也好處多多。當你鼓勵孩子的時候，也會感覺到鼓勵的發散性能量在自己身上滋長。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如果說鼓勵能讓孩子和父母都感覺良好，還能帶來諸多好處，為什么父母不集中精力鼓勵孩子，反而選擇令孩子受挫的做法？通過閱讀本書并進一步思考，我們會找到答案：令孩子受挫做起來更簡單。

為什么父母會覺得這么做更簡單？有沒有可能是因為父母自己就在受挫的環境中長大，當他們采取令孩子受挫的做法時，會感到熟悉又自在？本書第六章將進一步探討這種可能性。此外，如果我自己沒有受挫，為什么會打擊孩子？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改變育兒方式，給孩子更多的鼓勵，只會讓我自己感覺更受鼓舞。

最后，鼓勵孩子追求他們的興趣和激情所在，能給親子雙方都帶來激動人心的機會。學校和社會文化通常并不注重鼓勵孩子，這就需要父母來彌補它們缺失的東西。

我開設工作坊的時候，通常在介紹有效育兒的要素時，總會有學員提出以下反駁：

·根本不可能變成那樣的父母！

·如果我這么做，孩子絕對不會尊重（也就是害怕）我！

·我父母從來沒做過這些事，我現在不是也活得挺好的！

·這種做法不符合我的文化傳統！

·聽起來你似乎在建議我們溺愛孩子！

如果你也有類似的想法，還請稍加忍耐，我保證會在本章末尾回應你的擔憂。你如果實在等不及，也可以現在就翻到本章結尾處。如若不然，就請讓我們繼續討論“基于和諧的育兒方式”的幾大要素吧。

·賦予權力（提供選擇）

回顧人生中的前三十年，我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多少選擇。換個說法就是，我從來沒有抓住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似乎總是有人告訴我，我必須做什么，或是不該做什么。通常情況下，我會發現自己不該做想做的事。我去上學，是因為別人告訴我要去上學。我學習某些科目，是因為別人告訴我學它們很有必要。別人告訴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門，什么時候必須回家，什么時候該吃飯，什么時候該做作業，什么時候該洗澡，什么時候該睡覺，什么時候該起床。別人還告訴我，什么時候該把全套例行公事從頭再做一遍。

只有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才能體驗到選擇的自由。我可以玩自己想玩的游戲，盡情跑跳撒歡、拋接棒球、追逐打鬧、玩捉迷藏，或是沉浸在虛構的大冒險中。我可以化身為間諜、士兵、警察、消防員……想扮演什么角色都行。我對團體運動敬而遠之，免得權威人士告訴我該做些什么，該扮演什么角色。你如果弄不懂為什么如今有那么多孩子沉迷于電腦游戲，不妨這么想一想：只有在游戲空間里，他們才能體驗到選擇的自由；他們可以借此暫時逃離現實世界，因為在現實世界里，他們不斷被人告知什么時候該去哪里，要在那里待多長時間，在那段時間里該做什么。

盡早給你的孩子提供選擇，有助于他們發揮創意能力，聽從內心的引導。不要拿責任或活動填滿孩子一天中的每分每秒，那只會讓他們覺得無聊透頂。請讓孩子充分發揮能力，給自己創造體驗。（前提是，你能哄得他們放下手機或平板電腦一個小時。）[3]

此外，給孩子自己做選擇的機會，能教給他們辨別力、責任感和決策技能，還能讓你有機會與孩子展開有意義的對話，而不局限于問他有沒有做完作業，或是考試成績怎么樣。

那么，這為什么會是“由內而外的育兒方式”的有機組成部分？答案很簡單：這么做需要信任孩子，而信任不屬于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你必須放棄掌控，以便引導孩子，而不是指揮他們。

·基于共識的溝通

這種做法好處多多，與源于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的標準育兒方式截然不同。源于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的是基于控制的育兒方式。深陷那個區域的父母依賴專制獨裁、自上而下的指導和溝通，進而控制孩子的生活。那是因為，他們被“與孩子進行基于共識的溝通”這個想法嚇壞了。但除非他們能從親子互動中達成雙贏的結果，否則就可能發現自己跟孩子越來越處不來，至少是關系越來越疏遠。你只需要想一想以下兩者的區別：一是與孩子溝通，以便說服、脅迫或強迫他們做你認為最好的事；二是與孩子溝通，直到親子雙方都對結果感到滿意。顯然，并不是每次都能達成雙贏的結果，因為孩子有時沒有足夠的理解力，無法辨別什么對他們最好。但只要溝通時保持平靜、彼此尊重，親子之間就能形成和諧關系與協作意識。

·始終如一

你如果在某次發生沖突時依照情緒做出反應，就無法給孩子提供始終如一的參照框架。孩子，尤其是幼兒，需要在穩定的環境中茁壯成長。但如果你在心煩氣躁的時候這么說，在心情平靜的時候那么說，這種不確定性就會讓孩子感到困惑，不知該認真對待哪種說法。這就是為什么當你火冒三丈的時候，最好不要發表任何宣言、威脅或下最后通牒。因為等你平靜下來，你就會把那些說法通通推翻。最好等到情緒穩定之后再做出重要決定。請記住，讓自己平靜下來并不等于壓抑情緒，而是達到真正的內心平和。至于怎么才能做到這一點，本書第十章將具體介紹。

·耐心

你如果不信任孩子自然而獨特的成長之路、你自己內心的智慧，親子互動過程中，就不可能保持耐心。如果父母對孩子的期望沒有成真，父母就會變得不耐煩。而如果父母停止不耐煩，放松下來，提醒自己“孩子不會按照特定時間表成長、學習或發展，而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根據自己的天性成長、學習、發展”，就能學會保持耐心。保持耐心確實很難做到，但作為引導孩子的工具，不耐煩不但不管用，而且毫無意義。

·航線修正

育兒方式必須靈活變通，因為你需要不斷糾正前進方向。你剛學會跟八歲的孩子打交道，他們就突然長到了九歲，你又將面臨一系列全新的挑戰。[4]你每天都會偏離航線，至少看起來如此。這就意味著，如果你拋開身為父母的完美主義期望，盡可能順其自然，等發現偏離方向再將自己拉回正軌，你就會輕松許多。

基于權力的育兒方式與基于和諧的育兒方式有一大區別，那就是前者通常包括無意識的慣性行為模式。大多數情況下，它們從本質上看是“強迫癥”。你從來沒有計劃過，甚至沒有想過要惱火、不耐煩、沮喪、煩躁。你不可能某天下班后感覺棒極了，突然對自己說：我感覺好極了，要回家把孩子狠狠批上一頓！我要大發雷霆，毀掉大家的美好夜晚！當然不是。但你心滿意足地走進家門，沒過幾分鐘，就發現自己在大吼大叫，指責孩子，發出威脅，采取不成熟的做法，對遇到的狀況反應過激。

強迫行為[5]是指出現難以抗拒的沖動，想要采取某種特定做法，尤其是與自己意愿相悖的做法。你并不是有意識地想對孩子發火，只想跟家人共度愉快的夜晚。然而，某種力量支配了你，使你偏離了航向。情緒反應是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導致的無意識行為。每當身體系統認為你受到了威脅，有失去控制的危險時，就會出現情緒反應。即使你沒有感覺到威脅，身體系統也會這么做。只要發現你流露出脆弱，哪怕是一絲一毫，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就會拉響警報，你的言行就會受到無意識的控制。你事后可能會感覺糟糕透頂，但愧疚也是脆弱的一種表現，因此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又會拉響警報。接下來，“迫害者”（persecutor）會介入，你會因為自己是個糟糕的家長而沖自己發火，這種自我折磨能讓你遠離脆弱；或者擅長為自己辯護的“拯救者”（rescuer）會接手，讓你相信自己沒有做錯，沒有行為不當——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好。明明是孩子先惹惱你的，所以你這么做完全正確。孩子不罵不成器！

由內而外的育兒方式就是努力控制自己在指導、管教孩子時無意識的強迫行為，啟動“基于和諧的育兒模式”所描述的有意識的行動和態度。只要你越來越多地覺察到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中的內心活動，意識到它們體現為你對親子問題的無效反應，就能在出現某些不當反應時及時意識到并制止自己，選擇更明智、更有效的反應。

隨后，問題會消失，會自行解決，或是得到你或孩子的有效應對。

接下來，要說回我的工作坊學員對“由內而外的育兒方式”提出的反駁。

·根本不可能變成那樣的父母！

對，幾乎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確很難。但正如偉大先哲老子所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果你能消除或是降低對自己的期望，大肆慶祝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進步，那么你無意識的無效行為就會隨著時間推移逐漸減少，你與孩子的關系也會變得更豐富多彩。哪怕是最微小的進步，也能帶來巨大的好處！

·如果我這么做，孩子絕對不會尊重（也就是害怕）我！

這是你的安全、控制、防衛與操縱區在發話！你不需要用恐懼來管教或指導孩子。當你更多地展現出智慧、愛、思維清晰等基本天性時，你就會發現孩子更愿意與你合作了。

·我父母從來沒做過這些事，我現在不是也活得挺好的！

這不是以孩子為中心的育兒方式。以孩子為中心的育兒方式旨在幫助父母減少壓力，獲得更充實的體驗。它關注的不是你的目標，而是達成目標的方式。

·這種做法不符合我的文化傳統！

智慧、愛、同情、善解人意……以及你奇妙本質中的許多方面，并不屬于任何文化傳統。我希望我分享的東西能幫你更接近這些特質，并更多地向孩子展現這些特質。這么一來，孩子就會受到激勵，展現出自己的基本天性。

·聽起來你似乎在建議我們溺愛孩子！

不，根本不是。我不是鼓勵你寬松或嚴格、消極或激進、多關注或少關注。當你保持中立的時候，你就能保持冷靜、頭腦清醒，充分運用自己的智慧。當你尋找折中方法的時候，你就會出于本能知道怎么做對你和孩子最好。

當出現危機或問題時，甚至是在日常生活中，最適合你和孩子的互動方式就是最可取的。今時今日，親子互動過程中很少出現這種情況，但它能帶來最大的回報。

注釋：

[1] 憤怒有三種主要表現形式：攻擊、被動攻擊、退縮。

[2] 周遭環境對兒童的身心健康影響深遠。健康安全的家庭環境對孩子的成長、學習與探索至關重要。相反，存在問題的家庭環境會對孩子的智力、社交與情感發育造成不利影響。研究表明，幼兒時期的負面家庭環境會導致兒童發育障礙，包括語言能力欠缺、產生行為問題和入學準備不足。

[3] 說到這里，電腦游戲世界確實為孩子提供了拓展創造性思維的機會。我的女兒孟明很愛玩一個游戲，她在游戲里可以開發鄰里社區，存在大量人際互動。我的兒子孟禪則喜歡建造城市乃至創造世界。這些興趣使他們在現實世界中獲得了各種有趣的機會。

[4] 關于孩子在不同年齡階段父母面臨的挑戰，相關簡要描述請參見附錄。

[5] 強迫行為。摘自《韋氏大詞典》：一種難以抗拒的沖動，想采取某種特定行為，尤其是與自己意愿相悖的做法。例如：他感到一陣強迫式的沖動，想喋喋不休地講述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