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后喬還在生氣，他走進屋里去吃晚飯。他一聲不響吃自己的，盡管爸媽和貝茜一直親切地交談著。他狠狠拿餐盤發泄怒氣，瞧她那樣子，一會兒哭著，隨即就滿面笑容，還哈哈大笑呢。他可不會那樣。假如遇到什么足以讓他哭泣的重要事情，他肯定幾天都過不去的。女孩都是些偽君子，如此而已。她們哭的時候，說出的所有話百分之一都實現不了。她們這樣是合乎情理的，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因為喜歡。弄得別人難受她們會覺得開心，特別是對男孩子。因此她們總是愛管閑事。

他就這樣精明地思考著，兩眼盯住餐盤，對面前的食物可不客氣。因為經過公園從“懸崖屋”[1]飛奔到西增區，你必然會食欲大增的。

老爸不時有點焦慮地瞥他一眼。喬沒有注意到，但貝茜全都看見了。布朗森先生是個中年男人，四肢發達，體形魁梧，但并不胖。他面容粗獷，下巴寬寬的，面部表情嚴肅，盡管眼睛顯得和善，嘴部周圍的線條表現出歡笑而非嚴厲。用不著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與喬相似的地方。他倆都有著同樣寬大的額頭，壯實的下巴，還有那雙眼睛，如果考慮到年齡的差異，它們簡直就像同一個豆莢里的豌豆一樣。

“你怎么樣，喬？”布朗森先生最后問。晚飯吃過了，他們準備離開餐桌。

“哦，不知道。”喬隨意回答，然后補充說，“我們明天有考試，我得復習一下?！?

“要去哪里？”他轉身離開屋子時母親問。她是個苗條修長的女人，貝茜那雙褐色的眼睛就是從她這兒來的，還有她那溫柔的舉止。

“去我房間?！眴袒卮穑皬土暪φn?！彼a充道。

她親熱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俯下身去吻他。他出去時布朗森先生微笑著表示贊許，他急忙爬上樓梯，決心要下點功夫，通過明天的考試。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鎖好門，在書桌旁坐下來——一個男孩子坐在這兒學習很舒適的。他看了一眼那些教科書。早上先考歷史，所以他要先復習歷史。他打開折疊著的那一頁讀起來：

在德拉古改革[2]后不久，雅典[3]與邁加拉[4]之間就薩拉米斯島問題爆發了一場戰爭，兩座城市均聲稱對它擁有主權。

這并不難。但什么是德拉古改革呢？他得查查。他翻閱著這些后面的書頁時感到自己很專心，直到偶然抬眼從書的上端，看見一把椅子上的棒球面罩和接球手的手套。上個周六他們本不應該輸掉那場比賽的，他想，假如不是因為弗雷德他們也不會輸。他真希望弗雷德沒有那么笨手笨腳。他本可以連續接住一百個棘手的球，可是關鍵時刻他卻笨得很?？梢栽趫錾习迅ダ椎聯Q出去，讓瓊斯去到一壘[5]。只是瓊斯太容易激動了。他可以接住任何一種球，無論比賽多么關鍵，可是他接到球后誰也說不準會拿它怎樣。

喬突然回過神來。這樣學習歷史真好啊[6]！他一頭埋進書里，開始讀到：

在德拉古改革后不久——

這一句他讀了三遍，然后記起自己還沒有查閱德拉古改革。

此時傳來敲門聲。他把書頁翻過去時弄出聲響，有些慌亂。他沒有回應。

又傳來敲門聲，他聽見貝茜說“喬”。

“干嗎？”他問。沒等她回答他急忙說：“別進來。我正忙著。”

“我來看看能否幫你。”她請求道，“我都做完了，想到——”

“當然你都做完了！”他大聲說?！澳憧偸沁@樣！”

他雙手捧住頭，眼睛盯著書?？墒悄莻€棒球面罩讓他不安。他越是努力把心思放到歷史上，心里仿佛越是看見那副面罩擱在椅子上，以及它在所有比賽中發揮過的作用。

這樣可絕對不行。他特意把書的封面朝下擱在桌子上，走到椅子旁，猛地一下把面罩和手套扔到床下。由于動作太猛，他聽見面罩又從墻上彈了回來。

在德拉古改革后不久，雅典與邁加拉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

面罩已從墻上滾回來。他感到疑惑，不知它是否滾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不，他不會去看的。即使它滾走了又有啥關系呢？那又不是歷史。他疑惑的是——

他從書本的頂端仔細看過去，那個面罩正從床沿下面向他窺探呢。這真讓人受不了。有面罩在那兒試圖學習是根本沒用的。他走過去把它找出來，穿過房間來到儲藏室，把它拋了進去，然后鎖上門。這樣就解決了，謝天謝地！現在他可以復習一下了。

他又坐下來。

在德拉古改革后不久，雅典與邁加拉之間就薩拉米斯島問題爆發了一場戰爭，兩座城市均聲稱對它擁有主權。

這一切都很不錯，只要他查出了什么是德拉古改革。溫和的光線彌漫在屋里，他忽然意識到這點。為啥會這樣呢？他看著窗外。落日正將長長的光線斜照在一團團低垂的夏云上面，把它們變成了暖暖的鮮紅色和粉紅色。那柔和、明亮的紅色陽光，就是從那些云塊上反射到大地的。

他注視的目光從云塊落到下面的海灣上。海風隨著一天過去逐漸減弱，離“堡壘角”[7]不遠，一只漁船正在最后的微風吹動下緩緩駛入港口。再過去一點，一只拖船把另一只三桅縱帆船拖向大海，同時冒出裊裊的煙柱。他兩眼往馬林縣的海岸看去。在那兒水陸匯合的地方已經暗下來，長長的陰影正爬上山丘向著塔瑪爾派斯山[8]蔓延，那座山清晰地映照在西天之下。

啊，假如他，喬·布朗森，乘上那只漁船，行駛到深海去捕魚才好呢！或者假如他乘上那只縱帆船，一頭投身到落日里，投身到世界上去！那才是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可以在世上做點什么，成為一個出色的人?？墒撬炊谶@兒，被關在一間密室里，絞盡腦汁思考著他出生前已死了幾千年的那些人。

他極力從窗口掙脫開，好像有什么物理力量把他縛在那兒似的。然后他毅然把椅子和歷史書弄到屋子最遠的角落，在那里背對著窗口坐下。

片刻后，他似乎又發現自己盯著窗外想入非非起來。他不知是如何來到那兒的。他最后記得的，是看到書右邊的一頁上寫著一個副標題：“德拉古的法律與憲章。”然后，他顯然像在夢游一樣來到窗前。他在那兒多久了？他感到疑惑。那只先前看到離堡壘角不遠的漁船，正緩緩進入梅格斯碼頭，這意味著過去了一個小時。太陽早已落下。水面上籠罩著一片灰暗，一顆顆星星開始微弱地閃耀在塔瑪爾派斯山的上空。

他嘆息一下，轉身回到屋角，突然聽到一聲長長的、尖利刺耳的口哨。是弗雷德。他又嘆息一下?？谏诼曉俅雾懫穑又嗔艘粋€口哨，是查理。他們在轉角處等著呢——幸運的家伙！

唉，他們今晚不會見到他的。兩個口哨一唱一合。他在椅子里扭動著身子，發出嘆息。不，他們今晚不會見到他的，他重申，同時站起身。他還沒掌握德拉古改革的知識，當然不可能加入他們。那個把他帶到窗前的同樣的力量，這時似乎正促使他穿過房間來到桌旁，讓他把歷史書放到其他課本的上面。然后他把門鎖打開，來到走廊的途中時才意識到。于是他返回去，但想到自己可以出去一會兒，再回來做功課。

就很小一會兒，他走下樓梯時向自個保證。他下去得越來越快，一次跨三個階梯，直到樓底。他一下把帽子戴在頭上，從側門沖了出去。沒等他來到街角，德拉古改革已經像德拉古本人一樣離得很遙遠了，而明天的考試也同樣擱在了遙遠的將來。

注釋

[1]舊金山的一座現代海濱別墅，位于懸崖邊，展現出宏偉而寧靜的建筑風格。

[2]源自古雅典立法者德拉古，他嚴厲懲治犯罪，甚至施以死刑。

[3]希臘首都。

[4]在古雅典附近。

[5]棒球比賽中，擊球手擊球后必須跑到的四個位置之一，是得分前的位置，或者守衛這個位置的球員的位置。

[6]反話，實際是很糟糕。

[7]位于美國舊金山灣口的一座炮臺，建于1853年至1861年間，是美國國家歷史名勝區之一。

[8]位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馬林縣的一座山峰，是舊金山灣區的標志性地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