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相免死
- 80后的40年之故鄉記憶
- 青崖向陽花
- 3689字
- 2025-08-07 16:48:19
時光如梭,歲月似箭,一轉眼關保已經到了三歲,三年前的種種已經在人們的記憶中慢慢淡去。由于家境一般,加上近兩年來氣候變換頻繁,家中除了繳納公糧以外,余糧不多,每年秋收后都要精打細算,盤算著日子怎么過。臘月里的寒風像刀子般刮過村莊,關家院墻外的老槐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在風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三歲的關保蹲在灶臺邊,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眼巴巴地望著鍋里翻滾的稀粥。米粒少得可憐,幾乎能數得清,大部分是切得細碎的土豆塊。
關保的肚子發出咕嚕聲,像是有只小獸在里面翻騰。他蜷縮在灶臺旁的草堆上,眼睛盯著鍋里冒出的白氣。那口鐵鍋已經用了三代人,鍋底補了又補,此刻正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
母親的手指在他肋骨間游走,每一根凸起的骨頭都像刀刻在心上。她轉身往灶膛里塞了把麥秸,火苗“噼啪”作響,將她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忽大忽小。關保盯著那跳動的影子,覺得它像極了村口老槐樹上掛著的破布條,被風吹得東搖西晃。
堂屋里傳來指甲敲擊木桌的聲音,急促得像夏夜的雨點。父親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攤著一張紅紙,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寫著關保的生辰八字。窗外的晨光斜斜地照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門檻外。
“來了。”父親突然站起身,衣袖帶翻了桌上的粗瓷碗,殘余的茶水在紅紙上洇開,像一朵枯萎的花。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關保從草堆上爬起來,透過門縫往外看。一個佝僂的身影踏著晨霜走進來,白發在腦后扎成一個小髻,胡須垂到胸前,隨著步伐輕輕搖晃。老人背上背著個藍布包袱,上面用紅黑兩種絲線繡著一個雙魚八卦圖案。
關保不知為何,心臟突然跳得厲害。他推開灶房的門,光著腳丫跑過冰涼的泥地,一把抓住了老人的長衫下擺。布料入手冰涼,卻意外地柔軟,像是摸到了深秋的溪水。關保為之一顫,心頭狐疑,不得所以然。
“好!好!”老人彎腰打量他,眼睛瞇成兩條縫,瞳孔卻亮得驚人。枯枝般的手指拂過關保的額頭,在眉間停留了片刻,神秘兮兮地說:“此子眉間有煞,卻暗藏龍紋,奇哉!”
堂屋里的光線忽然暗了下來。關保抬頭,看見一片烏云正巧遮住了太陽。祝道士已經坐在八仙桌旁,從袖中取出個黃銅羅盤放在桌上。父親恭敬地遞上那張被茶水打濕的紅紙,關保注意到父親的手在微微發抖,是激動的?還是在害怕著什么?
祝道士的指甲縫里藏著暗紅色粉末,隨著他摩挲紅紙的動作簌簌落下。香爐里的線香突然“啪啪”聲不絕,爆出個個火星,一縷青煙扭曲著上升,在房梁處盤旋,久久不去。道士猛地睜眼,從袖中抖出一張泛黃的符紙,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某本古書上撕下來的。符紙上畫著一個古老的符篆,高深莫測,令人難懂,道士用木劍(后來知道這是老桃樹打磨而成的桃木劍),屋梁上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幾縷灰塵簌簌落下,關保仰頭,只看見房梁上積年的蛛網輕輕晃動,可能是那只調皮的小貓“小金”又調皮了。之所以叫“小金”,是因為這只貓通體金黃,沒有一根雜毛。風水先生們說“黃金、白銀、鴉片煙”(既純色的黃貓、白狗、黑公雞),具有鎮宅、聚財之功效,于是做風水生意的阿公不知從何處,花了多大價錢買了它。
“十五歲前必有大劫。”祝道士的聲音忽然變得飄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穿左耳,戴銀環,可泄其過旺陽氣。”
父親的手在桌下攥成拳頭,指節發白:“道長,有沒有解(gai,二聲,地方口音)?”
祝道士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掀開自己的左耳,指了指,那里戴著一枚黑色的耳釘,形狀像只盤踞的蜘蛛,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然后用手沾水,在八仙桌上寫寫畫畫,片刻桌上躍然是“破相免死”四個大字。事了,道士在父親耳邊耳語幾句,便飄然離去,只留下符紙燃燒后的點點灰燼。
那天夜里,關保夢見自己站在懸崖邊,腳下是翻滾的云海。左耳火辣辣地疼,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簽不斷戳刺。一條銀龍從云層中探出頭來,龍須拂過他的耳垂,留下冰涼濕潤的觸感。龍嘴開合,吐出幾個模糊的音節,關保努力去聽,卻只聽見風聲呼嘯,努力去看,卻只見云海翻滾。
立春這天,鄰村的趙駝子天不亮就來了。他背著個褪色的藍布包袱,走路時左肩比右肩低半截,像是永遠背著看不見的重物。關保被父親從被窩里拽出來時,看見院子里積著一層薄霜,在晨光中泛著藍瑩瑩的光。
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三樣物事:一碗混著香灰的清水,水面漂浮著幾片紙錢灰;一根紅線綁著的銅錢,邊緣已經磨得發亮,另一端是一根尖細的銀針,紅線堪堪從針孔穿過又回到另一端,在銅錢一側打了一個看不懂是啥結的結;還有塊刻著古怪符號的桃木牌,牌面上沾著暗褐色的污漬。
“忍著點,就一下。”父親的聲音沙啞,雙手像鐵鉗一樣固定住關保的腦袋。關保聞到了父親身上陳年的汗味和淡淡旱煙味,混合成一種令人安心的氣息,便也不再躁動。
趙駝子拿過銀針,在油燈上燒得通紅。父親則是拿著一大塊從田間取來的冰,在耳垂處來回磨砂著。關保只感覺耳垂慢慢的變得麻木起來。突然趙駝子一個箭步,手才起,針已至,針尖穿透耳垂的瞬間,關保聽見“嗤”的一聲輕響,接著是皮肉燒焦的臭味。像螞蟻叮咬般的疼痛感像閃電般從左耳竄到全身,他咬緊牙關,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卻倔強地不肯哭出聲。
當趙駝子把銀環戴上去時,一陣清涼從耳垂蔓延開來,奇異地緩解了大多的灼痛。關保聽見趙駝子倒吸一口冷氣:“當家的,你來看!”
父親湊近,臉色驚疑。只見銀環周圍的皮膚上浮現出細細的紅色紋路,像是有生命般微微蠕動,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光澤。關保想伸手去摸,卻被父親一把抓住手腕。
“莫聲張!”父親往趙駝子手里塞了張皺巴巴的紙幣,手指微微發抖。趙駝子接過錢,眼神閃爍,臨走時頻頻回頭,像是看見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
關保把自己關在房里兩三日。第四天清晨,他在尿桶邊發現了那枚被扔掉的銀環,上面沾著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鐵銹色。當他重新戴上時,發現耳洞幾乎完全愈合,銀環像是長在了肉里,輕輕一碰就有電流般的感覺竄遍全身。
他走到院角的石鎖前。那是父親年輕時用過的,足有五十斤重,往日他連推都推不動。今天,當他雙手握住把手時,卻感覺輕了許多。他深吸一口氣,腰腿同時發力,“嗨”地一聲大吼,石鎖竟然被舉起一尺多,又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關保!”父親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關保轉身,看見父親手里的扁擔“啪嗒”掉在地上。陽光穿過梨樹枝葉的間隙,在他左耳的銀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光芒異常明亮,像是吸收了所有的晨光。
七天后,關保第一次戴著銀環出現在曬谷場。大牛帶著五六個孩子圍上來時,關保發現世界變得異常清晰,他能看見大牛鼻頭上新冒的青春痘里滲出的膿水,能聽見山腳下溪水流淌的聲音,像是在歌唱,從未如此清楚。
“關大小姐來啦!”大牛怪叫著伸手要揪他耳環。就在那只手即將碰到銀環的瞬間,關保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慢了。大牛的動作像是陷在糖漿里,他甚至可以看清對方指甲縫里的泥垢和袖口脫線的線頭。
“砰!”
關保的拳頭揮出。大牛倒飛出去的身影在他眼中分解成無數幀畫面:飛揚的唾沫、驚恐瞪大的眼睛、后仰時露出的補丁褲襠......時間似乎停滯了一瞬,然后突然加速。大牛重重摔在旁邊的麥秸堆上,揚起一片灰黃的塵埃。
二狗子舉著木棍從背后偷襲時,關保甚至沒有回頭。他的身體自動做出反應,一個側身讓過棍子,反手抓住對方手腕輕輕一擰,“咔”的脆響后,二狗子捂著變形的手腕跪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
傍晚時分,關家院子里擠滿了來討說法的村民。王屠戶手里的殺豬刀還在滴血,刀刃指著關保的鼻子:“小雜種把我兒子鼻梁打斷了,今天不給個說法,老子剁了他的手!”
關保站在臺階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耳的銀環。他忽然今天有些不同,具體的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哪里不一樣。
“管好他的臭嘴,再有下次,我打斷他的手。”關保平靜地說。這句話聲音不大,卻讓喧鬧的院子瞬間安靜下來。王屠戶的刀尖微微發抖,在關保眼中,那抖動的軌跡清晰得如同畫在紙上的線。
父親卻一個勁地賠不是,腰彎得幾乎要折斷。關保記不清過了多久,可能是覺得本來理虧,或者是覺得小孩子打鬧實屬稀松,上不得臺面,村民們最終罵罵咧咧地散去,留下滿院雜亂的腳印。那一夜,他挨了人生中第一頓竹條,纖細的竹條在背上留下一道道紅痕,火辣辣地疼。但他始終咬著嘴唇,沒有發出一聲哭喊。
春風和煦的夜晚,關保聽見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他悄無聲息地來到窗邊,看見父親和祝道士站在梨樹下。祝道士手里捧著個青銅羅盤,指針正瘋狂旋轉,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家主,關保這孩子......”祝道士的聲音飄進關保耳朵,“十八歲那年......”
一陣風吹散了后面的話。關保看見父親跪了下來,額頭抵在冰冷的泥地上。嘴里說著大約是感謝之類的話語。
不同尋常的力量、曬谷場上的打斗、村民的驚恐......這一切都讓關保感到困惑又好奇。他摸了摸后腦勺,第一次對自己的命運產生了某種模糊的期待。
“我長大要參軍。”第二天早飯時,關保突然說。
父親手里的粥碗“咣當”掉在桌上,彈跳了一圈又重重摔在地上,碗里的殘羹剩汁灑落一地,惹得不明舊理的阿婆和母親一陣白眼,幾聲斥責。他盯著兒子耳垂上的銀環看了許久,喉結上下滾動,最終緩緩點頭:“等你十八歲。”
院角的石鎖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形狀像極了蓄勢待發的猛獸。關保走到石鎖旁,一遍一遍地托舉著,嘴里反復念叨著“我要當兵,我要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