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奪命洪水
- 80后的40年之故鄉記憶
- 青崖向陽花
- 3866字
- 2025-08-08 08:26:50
一轉眼關保五歲了,那年夏天來得特別早。清明剛過,灼熱的陽光就像熔化的鐵水般傾瀉而下,把田野烤得發燙。溪水一天天淺下去,露出溪底發黃的石頭,像一排排營養不良的牙齒。關保每天清晨去溪邊挑水,總要往更深處走才能舀到清水。
村莊里的老人們搖著蒲扇坐在祠堂前的榕樹下,古銅色的臉上刻滿憂慮的皺紋。八十歲的趙太公瞇著昏花的眼睛,說這是四十年來最熱的五月,頭一回見門口的大松樹沒開花的怪事。關保的父親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指捻著干裂的泥土。那些本該濕潤的土塊在他指間化作細碎的粉末,隨風飄散。
整個村莊都在等待一場雨。婦女們早晚三炷香,祈求龍王爺開恩;孩子們被禁止玩水,生怕驚擾了水神;連平日最聒噪的蟬都安靜了許多,只在黃昏時分發出有氣無力的鳴叫。
孤寡張老頭趕著他的羊群經過關保家門口時,總要停下來歇歇腳。老人佝僂的背上披著一件褪色的褐色氈褂,頭上帶著一頂黑得發亮的舊氈帽,帽檐上有一個被焊煙燒穿的洞。羊群趕到山上吃草,氈褂作床,氈帽作枕,就可以小憩片刻了。關保注意到羊群的毛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枯黃干燥。它們不安地踩踏著蹄子,眼睛里泛著病態的紅光。張老頭從懷里掏出一把玉米籽拋灑在地上喂它們,眼中泛出慈愛的光,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暴雨來得毫無預兆。毫無保留,原本碧藍而晴朗的天空,轉眼間烏云四聚,形成壓頂之勢,雷鳴聲起,驟雨齊來。那天清晨,關保被一陣悶雷驚醒。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窗,看見東邊的天空堆滿了鉛灰色的云,像一群沉默的巨獸緩緩壓來,遙遠的天邊泛著光亮,光亮的盡頭是如同食鹽般形同古佛的云層??諝庵袕浡环N奇怪的腥味,像是泥土被翻了個底朝天。
父親早已起床,正站在院子里磨鐮刀。他們匆匆吃了早飯就往田里趕。第一滴雨砸在關保鼻尖上時,他們剛走到田邊。那雨滴冰涼沉重,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力量。雨點先是豆大,繼而連成了線,又織成了網。緊接著,天空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雨水傾盆而下,瞬間就把兩人澆透了。
那雨下得狠,下得急,下得全無道理。山上的樹木起初還立著,后來便如喝醉了酒,搖搖晃晃,終于支撐不住,撲倒在泥漿里??菽九c山石向來是死物,此刻卻得了生命,在黃濁的急流中翻騰雀躍,仿佛赴什么盛會似的。
屋頂上的瓦片被雨點敲打得噼啪作響,竟顯出幾分歡快。雨水從屋檐垂下,起初是一滴一滴,后來竟連成了一條條銀亮的鏈子。這鏈子縛不住什么,倒把地上的泥土都沖散了。泥土入了水,便不再是泥土,而成了另一種活物,翻滾著,咆哮著,向低處奔去。
田里的積水轉眼就沒過了腳踝,渾濁的水流裹挾著枯枝敗葉,形成一個個小漩渦。父親推了關保一把,讓他去幫張老頭把羊趕回來,自己則去淘檐溝,防止水進屋子。
關保拔腿就往山坡上跑。雨水打在他臉上,視線模糊成一片。遠處,張老頭那件褐色氈褂在雨幕中時隱時現,他正揮舞著鞭子,試圖把散開的羊群聚攏。那些白色、黑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中驚慌失措地亂竄,咩咩的叫聲被雷聲淹沒。
他們花了整整半個時辰才把二十多只羊趕進簡陋的羊圈。關保全身濕透,衣服緊貼在身上,沉重得像套了一層鐵甲。他突然發現腳下的土地變得異常松軟,每一步都會陷下去幾分。渾濁的水流正從山坡上滲下來,起初只是細小的涓流,轉眼就匯成了手指粗的水柱。
“不好,山洪要來了!”張老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老人放了一輩子羊,對山上的變化比誰都敏感。他一把抓住關保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讓他快回村報信,自己則去把羊趕到高處。
關保從沒跑得這么快過。布鞋陷在泥濘里,他索性甩掉鞋子光著腳跑。雨水模糊了視線,他幾次被突出的樹根絆倒,膝蓋磕在石頭上也顧不上疼。喉嚨里泛起血腥味,但他不敢停下,生怕晚一步村子就要遭殃。
當他沖進村子時,銅鑼聲已經響起來了。“當、當、當”急促的鑼響刺破雨幕,在村子上空回蕩。村民們從各自的屋里沖出來,有人拿著鐵鍬,有人抱著孩子,還有人推著獨輪車準備轉移糧食。
家里的情形讓關保心頭一緊。母親已經踩著凳子開始搬糧袋,她的褲腳高高挽起,露出瘦削的腳踝。他們沉默而迅速地工作著,把一袋袋糧食、一罐罐咸菜往吊腳樓上運。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大,關保甚至感覺房子在微微震動。
突然,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像是山體被生生撕裂。關保跑到窗前,驚恐地看見遠處的山坡上,一大片樹木正緩緩傾斜,然后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接連倒下。黃褐色的水流裹挾著泥土、石塊和斷裂的樹干,像一條蘇醒的巨蟒向山下蠕動。泥土入了水,便不再是泥土,而成了另一種活物,翻滾著,咆哮著,向低處奔去。
山洪終究是來了。它不是什么“形成”的,它向來就在那里,只是平日睡著,此刻被雨喚醒了。它伸著懶腰,打著哈欠,順手便推倒了擋路的樹木,掀翻了礙事的石塊。它的顏色黃里透黑,像是摻了泥沙的膽汁,散發著土腥氣。
這洪獸一路奔突,遇坎填坎,遇洼灌洼。有那不知死活的小獸想逃,四條腿跑不過無腿的洪水,轉眼就被吞沒了。洪水也不咀嚼,只一股腦兒往下沖,沖得山形都改了模樣。
村落里,有人站在高處看。洪水未到,他們先看見了水上漂著的雜物:茅草、木桶、還有不知是誰家的門板。門板上似乎還貼著褪了色的春聯,只是看不清寫的什么了。
母親只看了一眼就臉色煞白,手中的陶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但她很快鎮定下來,繼續往吊腳樓上搬運更重要的東西。祖宗的牌位、僅剩的兩袋谷物、攢了多年的幾十元錢。
洪水前進的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轉眼間,村口的小橋就被吞沒了?;鞚岬乃髦衅≈鴺渲?、雜草和不知名的碎片,它們相互碰撞,發出可怕的咔嚓聲。
關保想起父親說要去淘檐溝,不顧母親的阻攔沖了出去。后院的情景讓他血液凝固,父親半跪在檐溝旁,一塊從山上滾落的石頭壓住了他的左腳。洪水已經漫到了他的腰部,而且還在迅速上漲。
關保撲進泥水里,他抓住石頭邊緣,用盡全力想要搬開它,但石頭紋絲不動。父親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卻還在催促他快走。
就在絕望之際,鐵匠王大叔出現了。這個平日沉默寡言的黑臉漢子二話不說,把一根粗鐵棍插到石頭下面,利用杠桿原理,終于把那塊該死的石頭撬開了。關保和另一個村民架起父親,跌跌撞撞地向屋里撤去。
地面雨水已經漲到了大腿高度,檐溝根本淌不贏,不一會兒就翻越溝壑,沖進了屋里,屋里的積水轉眼已沒過腳背。關保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更多的石塊和斷木正隨著洪水沖進村莊,撞在房屋外墻上發出可怕的悶響。遠處傳來房屋倒塌的轟隆聲,夾雜著人們的哭喊,住在河邊的張嬸家多半遭殃了,但愿人沒事,張嬸是個好人。
他們把父親安置在吊腳樓上。母親利落地撕開父親的褲腿,露出腫脹發紫的腳踝。她從灶膛里抓了把草木灰按在傷口上止血,又用布條緊緊包扎。父親咬著牙不吭一聲,但額頭上的冷汗出賣了他的痛苦。
在遠處的洪流中,似乎有一抹褐色一閃而過,但轉眼就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關保第一個爬下吊腳樓,推開被雜物堵住的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屏住了呼吸,村莊面目全非。樓下的屋里是一片汪洋,積水到了他的腿肚子;屋外,泥漿覆蓋了道路和農田,倒下的樹木橫七豎八地躺著;有些房屋的墻壁被沖垮,露出里面像傷口一樣的斷裂處,像是沒有肉的牲畜骨頭,孤零零地支棱在風中。
村民們陸續走出家門,面對災后的慘狀,許多人忍不住哭出聲來。張老頭失蹤了,幾個年輕人踏著泥濘去尋找張老頭的下落。
他們在下游兩里處的一片淤泥中發現了老人的遺體。張老頭靜靜地躺在那里,雙手還保持著抓握的姿勢,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試圖抓住什么。他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奇怪的平靜。不遠處是一團白色,那是一只小羊羔的尸體,被沖到了岸邊的灌木叢中。
關保跟在后面,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憤怒。為什么一場雨就能奪走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么張老頭要為了幾只羊冒生命危險?然而他只能興嘆生命在大自然面前的如此渺小不堪!
村民們用門板做了個簡易擔架,把張老頭的遺體抬回村子?;卮宓穆飞?,關保注意到洪水留下的痕跡,被連根拔起的樹木,被沖垮的田埂,被泥沙掩埋的菜園。大自然的力量如此恐怖,又如此隨意。它不在乎毀掉的是誰的家園,奪走的是誰的生命。
張老頭的遺體被安放在他那破舊的堂屋中間,幾個婦女正在為他擦洗身體,換上干凈的壽衣。關保站在門口,看著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老人平靜的臉上?;秀遍g,他仿佛又聽見了張老頭沙啞的笑聲和羊群咩咩的叫聲。
因為是孤寡老人,沒有繁雜的各種儀式,只有簡單的匆匆告別(后來在阿婆去世時,他才知道有很多儀式,后文會有詳細介紹)。張老頭被安葬在村后的山坡上,那里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和他心愛的羊圈。關保站在墳前,手里握著張老頭用白泥為他做的“哇嗚”,聽著泥土落在棺材上的悶響,心里難受極了,張老頭一生命運多舛,沒有過過啥好日子,上天為何還如此對待。
對張老頭來說,那些羊確實比生命更重要。它們是他的家人,他的寄托,他活著的意義。洪水帶走了他的生命,但沒能帶走他的選擇,他選擇為所愛之物付出一切的尊嚴。
洪水終是要過去的。待它乏了,便留下滿地狼藉,自己溜回地底睡覺去了。只是那些被它捎帶走的物事,再也回不來了?;卮宓穆飞希P??匆姼赣H一瘸一拐地走向被沖垮的田埂,開始用鐵鍬清理淤泥。其他村民也陸續拿起工具,開始修復家園。生活還得繼續,盡管傷痕累累。
關保深吸一口氣,加入了父親的行列。學著父親的樣子,挖起一鍬泥漿,忽然注意到里面有一粒綠色的嫩芽,不知是什么種子,已經在陽光下探出了頭。那抹新綠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倔強,仿佛在無聲地宣告:生命永遠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后來關保又去看過張老頭幾次,在他墳前吹起“哇嗚”,吹的是那首他最愛的《東方紅》。最后一次去的時候,張老頭的墳邊意外的長出了一株白楊,這樹不大但筆直挺拔,之所以說意外是周圍近十里地并沒有白楊樹,可能是那只隨他一起去的小白羊回來陪伴他了吧!關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