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悶得像個蒸籠。

戶部尚書范敏跪在丹墀下，腦門上的汗珠子順著官帽邊沿往下淌，在青磚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他嗓子眼發(fā)干，聲音像是從砂紙里磨出來的：“…啟稟陛下，去歲僅應(yīng)天府一地，官衙用紙耗費便達三萬七千兩！桑皮楮皮價昂，匠戶凋零，如今…如今六部奏章用紙已需排隊旬日，臣…臣萬死！”他說完重重叩頭，額頭砸在金磚上的悶響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龍椅上的朱元璋沒說話，手指一下下敲著鎏金扶手，發(fā)出篤、篤、篤的輕響。每一聲都像敲在滿殿朱紫的心尖上。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幾個侍郎已經(jīng)悄悄用袖子去擦后頸的汗了。紙？屁大點事也敢拿來煩他？可范敏這老東西說的也是實情，奏章堆成山，批紅的筆都懸著，耽誤軍國大事是真要命！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個清朗的聲音斜刺里插了進來：

“紙貴？”

朱辰從文官隊列末尾跨出一步，青布直裰在一堆緋紅、紫色官袍里扎眼得像根青竹。“臣有法，可使紙價賤如草芥，產(chǎn)量豐若米粟。”

“哦？”朱元璋撩起眼皮，敲擊扶手的手指停了。

范敏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毒。又是你！又是你這妖人！戶部這點油水你也要來攪合？！

朱辰根本懶得看他。他走到殿中，從袖中抽出一卷圖紙，嘩啦一聲抖開！足有半丈長的素絹上，密密麻麻的線條、器具、流程清晰無比，最上方一行墨字力透絹背——《竹漿速造雪浪紙法》！

“此乃以江南遍地毛竹為基，”朱辰指尖點著圖紙上一處蒸煮大鍋的圖示，“配以石灰堿液（注：草木灰浸取液）蒸煮去青，搗碎成糜，入‘紙藥’（注：楊桃藤等植物粘液）增其滑韌，竹簾抄造，火墻焙干！”他語速如珠，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砸在滿朝文武的耳膜上，“成本較桑楮舊法，降七成！產(chǎn)量…增五倍不止！”

“嘩——！”

大殿里瞬間炸開了鍋！降七成？！增五倍？！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桑皮紙、楮皮紙，哪一張不是匠戶嘔心瀝血、耗時彌久得來？用竹子？那玩意兒又硬又糙，能造出好紙？

“一派胡言！”工部左侍郎李儼再也忍不住，跳出來指著圖紙，胡子氣得直抖，“竹纖維粗硬，造出的必是粗劣草紙！焉能用于公文奏對？朱院正，你莫要在此妖言惑眾！”他身后幾個工部官員也紛紛點頭附和，滿臉鄙夷。

朱辰連眼皮都懶得抬，只對著御座方向躬身：“請陛下遣工部匠戶，按圖試造三日。成與不成，一見便知。”

朱元璋盯著朱辰平靜無波的臉，又掃了一眼那卷仿佛蘊藏著魔力的圖紙，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他大手一揮，聲音斬釘截鐵：“準(zhǔn)！著工部即刻調(diào)撥人手物料，按朱卿圖紙試造！三日后，朕要親見此‘雪浪紙’！”他目光如電，刺向李儼，“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李儼腿一軟，差點當(dāng)場跪下，臉白得像刷了層墻灰。

***

工部將作監(jiān)后院，臨時搭起的巨大蒸鍋咕嘟咕嘟冒著刺鼻的白氣（石灰混合竹片加熱的味道）。幾十名匠戶在朱辰派來的格物院小吏指揮下，揮汗如雨。劈竹、浸泡、蒸煮、漂洗…步驟繁雜卻有條不紊。李儼親自蹲在現(xiàn)場監(jiān)工，眼珠子瞪得溜圓，恨不得從每個環(huán)節(jié)里挑出毛病來。

“大人！這…這竹糜搗出來，滑得跟魚卵似的！”一個老匠戶捧著一大木盆搗好的、泛著灰白色的竹漿，聲音都在發(fā)顫。他干了一輩子造紙，從沒見過搗得這么細、這么滑溜的漿！

李儼湊過去，手指捻了一點，那滑膩的觸感讓他心頭猛地一跳！

抄紙環(huán)節(jié)更讓所有人開了眼。巨大的抄紙槽里，竹漿混著那被稱為“紙藥”的粘稠液體，在格物院小吏的攪動下，竟呈現(xiàn)出一種均勻柔滑的光澤。匠戶手持寬大的細孔竹簾（格物院特制），手腕極其平穩(wěn)地入漿、抄起、濾水…動作一氣呵成。一張濕漉漉、半透明的巨大紙膜便覆在了簾上！比抄桑皮紙快了何止一倍！

“快！上火墻！”小吏吆喝著。匠戶們小心翼翼地將濕紙膜揭下，貼到燒得溫?zé)崞秸幕饓ι稀崃婵鞠拢袜驼趄v，紙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灰白轉(zhuǎn)為雪白！

三天后的清晨，奉天殿。

朱元璋高坐龍椅，殿下擺著一張巨大的紫檀條案。案上，整齊地碼放著厚厚一疊剛造出來的“雪浪紙”。那紙張潔白如新雪，細膩光潔，在殿外透進來的天光下，隱隱流轉(zhuǎn)著一層溫潤的玉澤。

滿朝文武伸長了脖子，眼珠子都快粘上去了。范敏站在前排，死死攥著笏板，指節(jié)發(fā)白。李儼更是臉色灰敗，身體微微發(fā)抖。

朱元璋站起身，幾步走到條案前。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捻起最上面一張紙。觸手溫涼，細膩得如同最上等的杭綢！他拇指食指捏住紙角，輕輕一抖！

嘩啦——！

紙頁發(fā)出清脆悅耳、如同薄綢抖開的聲響！韌性十足！

“取筆墨來！”朱元璋沉聲道。

太監(jiān)立刻奉上御筆朱砂。朱元璋飽蘸濃墨，揮毫在紙上寫下“日月同輝”四個大字！墨跡飽滿，瞬間滲透紙背，卻無半點暈染擴散！字跡邊緣清晰如刀刻！

“好！好！好！”朱元璋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震殿宇！他舉起那張墨跡淋漓的紙，對著殿外陽光！

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

陽光竟能透過厚實的紙頁，清晰地映出后面太監(jiān)驚愕的臉！薄如蟬翼，卻韌似綢緞！

“薄如蟬翼！韌似綢緞！”朱元璋洪亮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狂喜，“墨透而筆挺！光照而見影！神紙！此乃天賜神紙于我大明！”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灼灼地掃過滿殿臣工，最終定格在朱辰身上，“傳旨！此《竹漿速造雪浪紙法》，即刻頒行天下！各府州縣廣設(shè)官營造紙坊，所需錢糧、竹料、匠戶，戶工二部全力調(diào)撥！敢有怠慢、阻撓者——斬立決！”

“吾皇圣明！”山呼海嘯般的頌圣聲響起。

在這片頌揚聲中，范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fā)黑。紙價賤如草芥？那他戶部每年靠“紙耗”名目上下其手、盤剝地方的那幾十萬兩銀子…豈不是瞬間化為烏有？！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這條財路，被朱辰輕飄飄一張圖紙，斬得干干凈凈！他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上，身體晃了晃，官袍寬大的下擺處，竟無聲無息地暈開了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一股淡淡的騷氣彌漫開來。這位堂堂戶部尚書，竟被嚇得當(dāng)?shù)钍Ы耍∧樔缢阑遥稳鐒兞似さ乃吏~。

朱元璋看都沒看癱軟的范敏，他摩挲著手中光滑如緞的雪浪紙，感受著那無與倫比的細膩與堅韌，眼底深處，方才那一閃而過的狂喜之下，一絲更深沉、更冰冷的忌憚，如同深埋的毒刺，悄然探出了頭。

這朱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國之命脈，竟似他掌中玩物！